寒露刚过,清晨的露水压弯了院角的菊枝,晶莹的水珠坠在黄蕊上,风一吹就顺着花瓣滚进土里,洇出小小的湿痕。阿月踩着木屐穿过庭院时,裤脚沾了些草叶上的露水,凉丝丝的,倒让脑子更清醒了几分。
“阿月姑娘,酱缸该启了。”张叔的声音从东厢房传来,混着竹扫帚划过地面的“沙沙”声。他正蹲在酱缸旁,手里拎着块干净的棉布,正细细擦拭缸沿的灰尘——那口半人高的酱缸已经在院里晒了整整四十天,缸口的棉布被晒得发白,边角卷成了波浪,像片被风吹皱的云。
阿月加快脚步走过去,鼻尖先闻到了味。不是夏日里那股生涩的冲劲,是沉下来的醇厚,混着阳光晒透的暖香,还有点若有若无的甜,像把秋天的晒谷场揉碎了塞进去。她蹲下身,看着张叔解开缸口的麻绳,棉布被轻轻揭开的瞬间,一股更浓的香气涌出来,带着黄豆发酵后的绵厚,还有去年埋下的桂花碎的清甜,缠在鼻尖绕不去。
“成了。”张叔的声音里带着点得意,他伸手捞起一把长柄木勺,在缸里轻轻搅动,酱体稠得能挂住勺,深褐色里泛着油亮的光,像块被揉透了的琥珀,“你看这颜色,这黏度,比去年的老酱多了三分润。”
阿月凑近了看,酱坯里还嵌着些细碎的红——那是入缸时撒的山楂干,现在已经泡得透透的,把酸气都融进了酱里,倒添了层清爽的底味。她想起立夏那天,自己蹲在灶前挑山楂,林峰凑过来捣乱,说要往酱里扔个野山枣,被她用木勺敲了手背,当时的疼还在指尖留着印,转眼竟已过了小半年。
“林峰呢?”阿月忽然问,目光扫过空荡荡的院门。按说这时候,他该骑着马带着新打的野味回来了——自从上次在山楂林说了那句“求娶”,他回营的日子就没个准,却总在这种要紧时候准时出现,像算好了时辰。
张叔笑着往缸里撒了把盐,木勺搅动的声音沙沙响:“刚在门口瞅见了,正跟送糖画的老李头说话呢,手里还举着个东西,红通通的,许是给你带的玩意儿。”
话音刚落,院门外就传来马蹄声,比往日更急些。阿月站起身,就见林峰翻身下马,手里果然举着个糖画,是只展翅的凤凰,糖丝亮得像玻璃,在晨光里闪着光。他大步走进来,玄色披风扫过门槛,带起一阵风,把酱缸的香气卷得满院都是。
“看我带什么回来了。”林峰把糖画递到阿月手里,指尖有意无意擦过她的掌心,“老李头说这是新样式,耗了三勺糖才画成,脆着呢。”
阿月接过来,糖香混着酱香漫在一处,倒不觉得腻。她咬了一小口,糖丝在舌尖化开,甜得清透,正好压了酱的咸。“就知道吃的。”她嗔了句,目光却落在他腰间——多了个新挂坠,是块磨得光滑的山楂木,上面刻着个小小的“月”字,和那日山楂林里的红绳串子是一个路数。
林峰顺着她的目光摸了摸挂坠,笑了:“昨儿巡营见着棵老山楂树,树干空了半截,取了块好料,让木匠刻的。”他说着,忽然从背后拿出个陶瓮,“对了,前几日让伙夫酿的野山枣酒,埋在山楂树下闷了半月,正好配新酱。”
陶瓮一开封,枣香混着酒香“嘭”地漫开来,比坛子里的梅子酒更烈些,却带着股野劲,像林峰这人,看着冷,实则烧得旺。张叔已经切了盘酱肉,是阿月按太奶奶的法子腌的,肥瘦相间,裹着层透亮的酱色,摆在粗瓷盘里,油光闪闪。
“来,尝尝。”张叔用筷子夹起一块,往阿月嘴边送,“蘸点新酱,保管比上次的更够味。”
阿月咬了一小口,酱的醇厚裹着肉香在嘴里化开,还有点山楂的酸溜溜,层次稠得像幅画。她眼睛一亮,又咬了一大口,含糊不清地说:“比去年的甜些。”
“加了秋蜜。”林峰替她擦了擦嘴角的酱渍,指尖带着点枣酒的烈气,“你上次说偏咸,让伙夫多收了两成糖。”他自然地坐到阿月身边,拿起木勺舀了点酱,往嘴里送了尝,眉头舒展开来,“张叔的手艺又涨了,这酱能配着白粥喝三碗。”
张叔笑得眼睛眯成条缝,往灶房喊:“王妈,蒸点荷叶饼!卷酱肉吃,让林小子见识见识什么叫绝配!”
王妈在灶房应着,木甑子的蒸汽“呜呜”地冒出来,混着荷叶的清香飘过来。阿月忽然想起什么,起身往厢房跑,回来时手里捧着个锦盒,打开一看,是对银镯子,花纹是缠枝莲,和廊下灯笼上的一模一样。
“前几日让银匠打的。”阿月把镯子推到林峰面前,脸颊有点烫,“你说过中秋……”
话没说完就被林峰握住了手。他拿起一只镯子,轻轻套在她手腕上,银环碰在骨头上,凉丝丝的响。“尺寸正好。”他低头,在她手腕上吻了一下,声音低得像浸了酒,“中秋那日,我请了假。”
张叔在旁边咳嗽两声,假装看酱缸:“咳咳,年轻人,注意点影响。”眼角的笑却藏不住,手里的木勺搅得酱缸“哗啦”响。
王妈端着荷叶饼出来时,正撞见这幕,故意把盘子往桌上重重一放:“饼来了!再不吃凉了,看谁还抢着给阿月卷饼。”
林峰果然起身,拿起张薄如纸的荷叶饼,夹了两大块酱肉,又舀了勺新酱,细细卷成个筒,递到阿月手里:“刚学的,卷得不好看,味道准错不了。”
阿月咬了一大口,饼的软、肉的香、酱的厚,还有荷叶的清,在嘴里缠成一团暖。她看着林峰眼里的笑,忽然觉得,日子就像这缸酱,得经得住晒,耐得住等,才能在掀开棉布的那一刻,把所有的香都攒足了,一口下去,全是踏实的甜。
院门外的菊花开得正盛,黄的、白的、紫的,被露水打湿了,沉甸甸地低着头。林峰伸手替阿月拂去落在肩头的花瓣,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什么。阿月忽然想起太奶奶《食记》里的话:“好酱要等,好日要守。”原来所谓的等,不是空耗着,是看着山楂红透,听着酱缸“咕嘟”冒泡,是有人记得你爱吃的甜,把日子一点一点酿成蜜。
“对了,”阿月咽下嘴里的饼,忽然想起,“前几日张明远送的毛豆,腌成酱菜了吗?”
“在坛子里呢。”王妈从厨房探出头,“等你俩的好日子,就开封。”
林峰的手紧了紧,握着阿月的手腕,银镯子在阳光下亮得晃眼。他看向张叔,张叔正往酱缸里装坛,木勺敲着陶坛,发出“咚咚”的响,像在敲着迎新的鼓。
“快了。”林峰说,声音里带着笑,还有点藏不住的期待。
阿月看着他,忽然觉得,这缸酱启得正是时候。山楂红透了,桂花落尽了,连风里都带着酿熟了的甜,可不就是最好的日子么。她咬了口糖画,凤凰的翅膀在嘴里化开,甜丝丝的,像极了此刻的心绪——所有的等待,都在这一刻有了甜美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