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风觉得,眼前的生活像一张褪了色的棉布,怎么也提不起半分热爱。刚被抛入社会的洪流,工作于她不过是维系呼吸的必须,而命运最讽刺的共鸣是——这份职业所予的回报,也恰恰只够她呼吸。日子被折叠成生存以上、生活未满的薄薄一层,窘迫,却也透明。
每月微薄的薪水在付完房租后便所剩无几,可她总要轻轻裁出一小角,走进书店,换回几册沉静的文字。她最爱那本《世说新语》,泛黄的书页里蜷卧着一个让她心驰神往的宇宙。“一种风流吾最爱,魏晋人物晚唐诗。”那些散落在时光里的清谈与风骨,总让她想起余秋雨笔下那一幕:嵇康临刑,索琴而坐,于三千太学生寂然的凝视中,弹罢一曲《广陵散》。曲终,他唯轻叹:“《广陵散》于今绝矣。”这画面如刀刻进她心里——究竟是怎样一颗灵魂,能在生死关头依然从容如闲云?
为了走近那些人,她先翻开《世说新语》,却只见散珠碎玉,晦涩难接。直到遇见《魏晋风华》,那些光斑才连缀成璀璨的星图。她渐渐悟到,读书之妙恰在于此——因一句话,跌入一个时代;因一个人,推开一扇不曾觉察的窗。这就像在精神的荒原里埋下一粒种子,你不知道它何时抽枝,但深信它终将蔚然成林。
她有时也想,倘若嵇康肯稍稍俯身,命运是否会温柔一些?可随即莞尔:若真如此,历史便不会有那个“岩岩若孤松之独立”的嵇叔夜了。在书页间,她随王子猷雪夜访戴,体味“乘兴而行,兴尽而返”的洒然;在王谢家族的荣枯里窥见一个时代的背影;在古人也追星的轶事中,恍然“雅”与“俗”本就可相映成趣。
这些安静的对话让她深信:从容由性,是生命可以企及的高度。若在坚硬的现实里走丢了魂,就该往回走,往灵魂的深处去,把它找回来。
二十五岁的南风,常穿高腰阔腿裤配条纹衬衫,衣角利落地束进腰间,几道自然的褶皱衬得身形清挺。站在讲台上写板书时,她会挽起袖子,垂落的发丝间侧脸专注。午后的休息时分,她总独自坐在学校对面的木栈道上,望着平静的水面出神:“水底,会是另一个人间吗?”
她深深厌倦着周遭的一切:那些乐此不疲的机心、暗处滋长的闲言,以及精致却冰冷的算计。这一切让她窒息,如同生活的意义被蒙上了一层庸俗的尘埃。南风将自己裹进一层透明的隔膜里,这隔膜却成了旁人眼中“清高”的标签。即便如此,她依然倔强地守着这条边界——她不愿,也不屑,用曲意逢迎去兑换那份廉价的合群。
她与同事们保持着恰好的距离,不涉入那些永无终场的浮谈。这样的日子,一晃便是四年。直到某个寻常午后,她将一封辞职信轻轻放在桌上,为这段时光画上一个静默的句点。
校长站在窗后,目送那个倔强的身影。终究还是追了出去,在走廊拦住她:“真的不再想想?你的课,学生都爱听。”
南风停步。夕阳穿过玻璃,在她周身镀了一层恍惚的金边。“学高为师,身正为范。”她轻声念出当年入学时的誓词,像在念一句告别的诗,“但在这里,我已经看不见这样的光了。”说罢转身下楼,衬衫的衣角在转角处一闪,如鸟影掠过地面。
那夜,手机在黑暗中亮起。一条来自学生的信息静静浮现在对话框里:“老师,听说您走了。想了很久才敢告诉您——从您第一天站上讲台,我就喜欢您。”
南风的指尖在微光中停留片刻,落下清亮的回应:“谢谢你这么勇敢。能被你这样美好的孩子喜欢,是我的荣幸。但你的人生才刚刚启航,前面有整片星空等你途经。我们能在这段路上彼此照亮一程,已经非常美好。以后若需要,我随时都在。作为姐姐,或是朋友,我都愿意见证你成长。”她顿了顿,又补上一句,“请务必,向光而行。”
南风的床头有一只洗得发白、缝着补丁的小鳄鱼玩偶,是第一届学生甄洛毕业时送的。记得那个闷热的午后,少年在走廊叫住她,单眼皮里盛着澄澈的忐忑:“老师,明天我就离校了……这只小鳄鱼我抱了三年,洗干净了,想送给您。”他递过来的手微微颤抖,“您别嫌弃。”
南风接过那只被岁月磨软了的玩偶,在少年眼中看见了流星般一闪而过的光。“以后它就是我的宝贝了。”她温柔地笑,“你的心意,老师都懂。去吧,属于你的辽阔世界正在展开。”
如今甄洛早已远行,偶尔仍会寄来问候。那只小鳄鱼却一直陪在她枕边,像一枚温润的时光印章,静静存蓄着那些不曾磨灭的真诚。这些灵魂与灵魂轻轻相触的瞬间,如同散落星河的光点,每当夜深回望,依然在她生命的苍穹里,泛起静谧而璀璨的粼光。
她知道,正是这些刹那的照亮,让她的行走纵然孤独,却始终怀揣一片内在的丰盈山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