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挂断的瞬间,听筒里传来的忙音像一把冰冷而精准的银剪,在绝对的寂静中,“嗒”的一声,剪断了她脊梁里那根绷了整整六年的弦。
世界陡然失声。房间空荡得像一座被遗忘的殿堂,只有窗外遥远的车流声,如同亘古的海潮,在虚空里隐约涨落。头顶那盏孤灯投下惨白的光瀑,将她蜷在沙发上的身影浇铸成一尊单薄而嶙峋的剪影。她先是怔坐着,目光散在空气里,仿佛支撑她全部生命的最后一丝气力,已随着那声“好”被彻底抽离。
然后,第一颗泪珠毫无预兆地挣脱眼眶,垂直坠落在手背上,迸开一小圈滚烫的、近乎灼人的湿痕。紧接着是第二颗,第三颗……最终汇成一场沉默许久的雪山,在春日里轰然崩塌。她深深弯下腰去,把整张脸埋进颤抖的掌心,肩膀剧烈地起伏,像风中濒死的蝶。那哭声嘶哑、破碎,完全不像她自己的声音,倒像是从灵魂最深处的岩缝里,被硬生生挤压出来的、带着锈迹与尘埃的呜咽。它承载着六年所有的重量,在这四壁之间来回碰撞,回荡成一片无人聆听的、悲伤的海。
记忆的闸门被这泪水冲垮,往事的洪流裹挟着锋利的碎片奔涌而至——
她看见那个站在命运悬崖边的自己,眼睁睁看着至亲坠落,自己却像一株最无力的野草,连一阵风也抵挡不住。
她看见那个曾将“尊严”佩作心脏甲胄的自己,是如何为了几两碎银,一次次驯顺地低下曾仰望星空的头颅,把漫上喉头的委屈与不甘,混着生铁的腥气,沉默地咽回肚里。
她的目光失神地飘向窗外,那片璀璨却冰冷的、不属于她的灯海。她想起无数个被失眠蛀空的深夜,自己就像一盏油尽前的孤灯,在黎明最深的墨色里,徒劳地燃烧着最后一点光晕。她想起沉入抑郁泥沼时,那种被无形锁链捆缚住每一寸呼吸的窒息感,连抬起眼皮,都需耗尽全身的力气。
冰凉的玻璃窗上,映出一张模糊而陌生的脸。她看见那个咬碎牙齿、逼自己必须“强大”的自己,用一副单薄的肩膀,妄图去扛起一整片倾塌的天空。她也看见那个在压力下心智溃堤、只能通过疯狂占有廉价物件来填补虚空,最终却被满室无用的堆积物反噬,陷入更深自厌与恐慌的、可怜的自己。
墙角,那只蒙着厚重灰尘的行李箱,刺入她的眼帘。那是毕业时怀揣整个世界的憧憬买下的。她看见那个渴望为家人撑起一方晴空,却发现自己连屋檐都千疮百孔的自己。她更看见,当毕业十年的钟声在虚空里敲响,同龄人早已在各自的轨道上奔赴前程,唯有她,除了一身洗不净的疲惫和一颗千疮百孔的心,竟两手空空,一无所有。
这些画面,裹挟着辛辣的刺痛,在她脑海中掀起一场无声的风暴。可就在这泪雨滂沱、几乎溺毙的时刻,一种难以名状的、近乎荒诞的微弱笑意,竟混杂着滚烫的咸涩,从她剧烈颤抖的嘴角,艰难地、一丝丝地爬了上来。
那笑里,有对过往所有狼狈与不堪的全然接纳,有对命运这番大费周章戏弄的最终嘲解。它更像是在耗尽了最后一滴燃料、终于停止运转后,那种能够停下来,平静地审视一地狼藉,并与每一片碎屑达成和解的、疲惫至极的释然。
“南风啊……”她抬起泪痕狼藉的脸,对着空气中那个 invisible 的、相伴了三十四年的“自己”,发出了一声轻如羽絮的呼唤。那不像是在对自己说话,倒像是在与一个遍体鳞伤、却始终并肩作战的老友,作一场温柔而哀戚的告别。声音里浸满了无法丈量的疲惫,与终于肯流露的、迟来的怜惜。
“你并不完美……可是,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她顿了顿,气息微弱如游丝,“我,真的……坚持不住了。”
这声轻叹,宛如最后一片知晓宿命的雪花,温柔地、也是绝对地,压垮了那根早已不堪重负的枝桠。积蓄的泪水再次决堤,这一次,它们来得如此汹涌而平静,决绝地模糊了窗外那片冰冷的、遥远的灯火,也终于,温柔地漫过了那个她曾用尽力气、想要塑造成的、完美而坚强的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