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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微熹,薄雾尚未散尽,神都的街巷还沉浸在黎明前的寂静中。陈淮安已踏着青石板路,步履匆匆地穿行在空旷的街道上。他一身素净的月白儒衫,外罩一件半旧的靛蓝直裰,虽是新晋的“集贤殿校书郎”,却毫无新贵的骄矜之气,眉宇间只有学者特有的沉静与专注。他的目的地,是位于皇城东南、毗邻紫微宫的帝国文枢——翰林院。

翰林院,并非寻常官署。它坐落在皇城根下,朱墙高耸,琉璃瓦在晨曦中泛着温润的光泽。门前两尊巨大的石貔貅,怒目圆睁,威严肃穆。门前守卫的金吾卫,甲胄鲜明,长戟如林,眼神锐利地扫视着每一个进出之人。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墨香、纸香和淡淡檀香的独特气息,厚重而悠远,无声地诉说着此地的尊崇与积淀。

陈淮安在门前验过腰牌——一块温润的羊脂白玉,正面阴刻“集贤殿校书郎”,背面是翰林院的徽记——守卫仔细核对后,才微微颔首,示意他通过。跨过高高的门槛,眼前豁然开朗。一条宽阔的青石甬道直通深处,两侧是连绵的殿宇楼阁,飞檐斗拱,雕梁画栋。甬道两旁古柏参天,枝叶繁茂,投下大片浓荫,更添几分幽深静谧。

“陈待诏,晨安。”一位身着青色官袍、面容清癯的中年官员恰好经过,拱手行礼。翰林院内等级森严,但文人相轻之气并不浓,尤其对这位新晋的才子,众人多持观望与好奇的态度。

“李编修晨安。”陈淮安连忙还礼,态度谦恭。

“待诏今日来得甚早,可是有要事查阅?”李编修随口问道。

“正是,”陈淮安斟酌着词句,“想查阅一些前朝地理志书,尤其是关于皇城西北旧官署、道观的记载,为…为整理前朝风物志做些准备。”他并未提及“红丸案”或“玄元观”,只以“风物志”为托词。

李编修点点头:“哦?皇城西北…多是些废弃的库房、工坊,少有记载。不过《神都营造志》前朝卷或许有些线索,在‘舆地阁’丙字库。待诏可自去寻阅。”他指了个方向,便匆匆离去。

陈淮安谢过,沿着甬道前行。翰林院内部结构复杂,殿阁相连,回廊曲折。他穿过几重院落,来到一座名为“文渊阁”的宏伟建筑前。这里是存放核心典籍与秘档之处。阁前守卫更加森严,不仅有金吾卫,还有两名身着翰林院特有深青色袍服、眼神锐利如鹰的“典籍官”。

“陈待诏。”其中一位年长的典籍官上前一步,拦住了他,“文渊阁秘档库,非奉特旨或鸾台手令,不得擅入。待诏可有凭证?”

陈淮安心中一沉,知道秘档库这条路极难走通。他取出腰牌,诚恳道:“赵典籍,下官想查阅前朝天佑年间,关于皇城西北‘玄元观’的官方卷宗,不知可否通融?”

赵典籍闻言,眉头立刻皱起,眼神中闪过一丝警惕和不易察觉的排斥:“玄元观?”他声音低沉,“陈待诏,此乃前朝宫闱禁地,相关卷宗早已封存,列为绝密!莫说待诏,便是本院学士,若无陛下或鸾台明旨,亦不得开启!此事休要再提!”语气斩钉截铁,毫无回旋余地。

陈淮安心中一凛,连忙拱手:“下官唐突了。既如此,下官告退。”他不敢多言,转身离开。赵典籍那警惕的眼神和“宫闱禁地”、“绝密”等词,更让他确信“红丸案”的敏感与凶险。

离开文渊阁,陈淮安转向另一侧较为偏僻的“舆地阁”。这里是存放地理、方志、营造等“杂项”典籍的地方,虽非秘档,但卷帙浩繁,尘封已久。

舆地阁内光线略显昏暗,高大的紫檀木书架如同沉默的巨人,一排排矗立,直抵屋顶。书架上密密麻麻地摆放着各种典籍,竹简、帛书、线装书、甚至还有石刻拓片,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纸张霉味和尘埃的气息。只有寥寥几位老书吏在慢条斯理地整理着书籍,动作迟缓,仿佛与这沉寂的环境融为一体。

“这位大人,有何吩咐?”一位须发皆白、佝偻着背的老书吏(姓钱)颤巍巍地迎上来,声音沙哑。

“老丈有礼,”陈淮安态度恭敬,“下官想查阅前朝《神都营造志》,尤其是关于皇城西北区域,以及一处名为‘玄元观’的道观记载。”

“营造志…玄元观…”钱老书吏眯着昏花的眼睛,思索片刻,指了指最里面一排书架,“大人请随我来。前朝营造志…都在那边,积灰厚着呢。”

陈淮安跟着老书吏走到角落。果然,一排厚重的书册整齐码放,书脊上落满了厚厚的灰尘。钱老书吏费力地抽出一本封面残破、纸张泛黄的大部头——《神都营造志·天佑卷》,递给陈淮安:“大人慢慢看,老朽去忙了。”说完,又慢吞吞地走开。

陈淮安寻了一张靠窗的旧书案,拂去灰尘,小心翼翼地翻开这本厚重的志书。书页脆黄,墨迹有些模糊,但字迹工整,记载详实。他直接翻到“宫苑寺观”篇,仔细查找关于“玄元观”的条目。

功夫不负有心人!在“皇家道观”一节中,他找到了关于玄元观的详细记载:

“玄元观,位于皇城西北隅,天佑三年敕建。占地百二十亩,殿宇三重,规制宏丽。主祀三清,兼为皇家丹鼎之所。观内有丹房九区(甲至壬),经阁七座(壹至柒),后依北邙余脉,有溪涧名‘幽涧’,清幽僻静,辟为丹室静修之地…”

并且下面还附有玄元观布局图。

陈淮安精神大振!他立刻在图上寻找,果然在丹房区域标注着“丙区”,在经阁区域标注着“柒号”,后山溪涧处则清晰地写着“幽涧”二字!

“‘丙柒’!‘幽涧’!找到了!” 他心中狂喜,几乎要喊出声来!这印证了李昭然的推测,也指明了下一步探查的具体地点——玄元观丹房丙区、经阁柒号、后山幽涧!

他强压激动,继续翻阅。在“营造规制”篇,他发现了更详细的描述:

“…丹房丙区,为观内上品丹师所用,内置地火丹炉三座,引‘幽涧’寒泉为淬火之用,防护严密…”

“…经阁柒号,藏道藏秘本及丹方典籍,非观主手令不得入…”

“…后山‘幽涧’,地势险峻,多溶洞奇石。天佑五年,于涧底深处开凿秘窟三处,为观主玄真子闭关炼丹之所,外设机关,常人难近…”

机关!秘窟!陈淮安的心跳加速。这“幽涧”绝非普通溪涧,而是玄真子进行核心炼丹活动的秘密基地!这无疑大大增加了“红丸”的神秘性和危险性!

带着重大发现,陈淮安并未满足。他知道官方志书往往隐恶扬善,想要了解真相,还需从野史杂谈中寻找蛛丝马迹。他转向存放野史笔记的“杂俎库”。

杂俎库位于翰林院最偏僻的角落,光线更加昏暗,空气中霉味更重,书架也更加杂乱。陈淮安在堆积如山的故纸堆中耐心翻找,手指沾满了灰尘。他专挑那些书名古怪、纸张残破、记载离奇的书册。

终于,在一堆几乎被遗忘的残卷中,他翻到了一本封面缺失、书页泛黑、散发着浓重霉味的线装书。书脊上隐约可见“天佑遗事”四字,署名“西山野叟”。他如获至宝,连忙拂去灰尘,借着窗棂透进的微光,仔细阅读。

书中记载光怪陆离,多有神鬼志怪之谈,但其中一篇《玄元观异闻录》引起了他的注意:

“…天佑七年,季秋望日前后,玄真子道人于‘幽涧’秘窟闭关,言炼‘九转红丸’。七七四十九日,不食烟火,唯饮晨露。秘窟外时有异香飘出,闻者心旷神怡。然有守夜道童言,夜深时,常闻秘窟内传来非人低语,似金铁摩擦,又似鬼魅呜咽,令人毛骨悚然…”

“…丹成之日,紫气冲霄,观内百鸟惊飞。玄真子出关,面色惨白如纸,双目赤红,手持一赤红玉匣,内盛‘红丸’三枚,献于帝前…”

“…帝崩噩耗传来,官差查抄玄元观,‘幽涧’秘窟已空,唯余丹炉冰冷。炉底灰烬中,有司寻得数片未燃尽之符纸残片,符文扭曲如蛇,朱砂殷红似血,触之阴寒刺骨!有老道见之,骇然失色,言此乃南疆‘噬魂夺魄’之邪符,绝非道家正法!然此事旋即被压下,符纸亦不知所踪…”

陈淮安看得心惊肉跳!邪符!噬魂夺魄!这绝非“丹毒误君”那么简单!玄真子炼丹过程诡异,所用符咒更是邪门至极!这为“红丸”是邪丹或毒药提供了强有力的旁证!也解释了为何皇帝死时面呈紫金,体有异香的蹊跷死状!

他强忍心中惊涛骇浪,继续翻找,希望能找到更多关于玄真子下落或“钥匙”、“《洛神图》”的线索,但收获寥寥。正当他准备放弃时,那位一直默默整理书籍的钱老书吏,不知何时又踱步到了他附近。

老书吏浑浊的眼睛瞥了一眼陈淮安手中的《天佑遗事》残本,又看了看他专注的神情,嘴唇嗫嚅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又犹豫不决。最终,他像是下定了决心,慢吞吞地走到陈淮安身边,用几乎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沙哑声音低语道:“大人…可是在查‘红丸’旧事?”

陈淮安心中一震,面上却不动声色,谨慎地点点头:“老丈慧眼。下官对此案颇感好奇,想多了解些。”

钱老书吏左右张望了一下,见四下无人,才从袖中摸出一张皱巴巴、边缘发毛的纸条,飞快地塞进陈淮安手中,声音压得更低:“欲知红丸事…可寻‘西城柳’…此人…或知一二…”说完,他立刻低下头,佝偻着背,快步走开,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陈淮安迅速将纸条藏入袖中,手心微微出汗。他望着老书吏消失在书架后的佝偻背影,心中五味杂陈。这“西城柳”是何人?老书吏为何冒险相告?这纸条背后,又隐藏着怎样的风险?

他深吸一口气,将《天佑遗事》残本小心放回原处,又将《神都营造志》的相关页码和玄元观平面图仔细誊抄下来。做完这一切,他走出杂俎库,站在舆地阁高高的台阶上,望向皇城西北方向。

夕阳的余晖将那片区域的天空染成一片暗金色。层叠的屋宇轮廓在暮色中显得有些模糊不清,唯有几处高耸的殿宇飞檐,在夕阳下勾勒出沉默而巨大的剪影。那里,就是玄元观的废墟所在。幽涧、丹房、经阁、秘窟…三十多年前的惊天血案,就发生在那片阴影之下。

“丙柒…幽涧…邪符…西城柳…”陈淮安低声念着这些关键词,眼神坚定而凝重。翰林院之行,收获远超预期!不仅锁定了关键地点,更发现了邪法证据和关键人物线索!他不再停留,整理好衣冠,怀揣着沉甸甸的收获和那张神秘的纸条,快步走出翰林院那深沉的朱漆大门,融入了神都渐起的暮色之中。

与陈淮安踏入肃穆的翰林院不同,郑大富一头扎进了神都最喧嚣、最鱼龙混杂的市井深处。他深知,那些被官修史书刻意抹去或语焉不详的宫廷秘辛,往往在街头巷尾的茶楼酒肆、旧书摊贩的口中,以另一种面目顽强地存活着。他今天的任务,就是在这片充满烟火气的“江湖”里,淘出关于“红丸案”、“玄真子”、“钥匙”和“《洛神图》”的蛛丝马迹。

郑大富的第一站,是西市赫赫有名的“百晓楼”茶馆。这里三教九流汇聚,消息灵通,是神都名副其实的“消息集散地”。时辰尚早,茶馆里已是人声鼎沸。跑堂的吆喝声、茶客的谈笑声、说书先生的醒木声交织在一起,热闹非凡。

郑大富熟门熟路地找了个角落的雅座,点了一壶上好的“雨前龙井”,几碟精致的点心。他胖脸上堆着惯常的和气笑容,小眼睛却滴溜溜地转着,如同最精明的雷达,扫视着周围每一桌的动静,耳朵更是竖得像兔子,捕捉着空气中飘过的每一个字眼。

他并不急于开口,而是耐心地品着茶,听着邻桌几位须发皆白的老茶客高谈阔论。话题很快从前朝的赋税聊到了如今的盐引新政。郑大富适时地插话,装作对前朝旧事颇感兴趣的模样:“几位老丈,听您几位谈古论今,真是长见识!小子对前朝那些奇闻异事最是好奇,尤其是什么道士炼丹、宫廷秘闻之类的,听着就带劲!不知可有啥新鲜故事,让小子开开眼?”

一位穿着褐色绸衫、留着山羊胡的老者人称“胡三爷”,捋了捋胡须,眯着眼笑道:“小哥儿倒是好兴致!前朝秘闻?嘿,那可多了去了!不过嘛…有些事儿,沾着宫闱,说多了…怕惹是非啊!”

“哎哟,胡三爷,您老见多识广,还怕这个?”郑大富立刻奉上一碟刚上的桂花糕,满脸堆笑,“咱们就私下里说说,解个闷儿!小子保证左耳进右耳出,绝不外传!”

胡三爷被捧得舒服,又见糕点精致,便压低声音道:“要说最邪乎的…当属天佑年间的‘红丸案’了!”

郑大富心中一动,脸上却装作茫然:“红丸案?听着像药丸子的事儿?”

“可不是嘛!”旁边一位精瘦的老者“瘦猴李”抢着道,“说的是前朝末年,皇城西北玄元观里有个叫‘玄真子’的道士,给皇帝献了一颗什么‘九转红丸’,说是能延年益寿!结果呢?嘿!皇帝吃了没几天,就…就龙驭上宾了!死得那叫一个蹊跷!听说脸都紫了,身上还冒异香!”

“真有这事儿?”郑大富故作惊讶,“那道士胆子也太大了!后来呢?抓起来砍头了吧?”

“砍头?”胡三爷冷笑一声,“那玄真子,精得跟猴儿似的!皇帝一咽气,他就脚底抹油——溜了!影儿都没了!官府把玄元观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抓着人!后来就抓了几个倒霉的太医和内侍顶罪,砍头的砍头,流放的流放…啧啧,惨呐!”

瘦猴李凑近些,神秘兮兮地补充:“胡三爷说得对!那玄真子,压根儿就不是什么正经道士!我爷爷当年在码头混,听南边来的行商说,这人在南疆待过好些年,学的都是些邪门歪道!什么蛊啊、咒啊、邪符啊…那‘红丸’,指不定就是用啥邪法炼出来的玩意儿!害人用的!”

“南疆邪法?!”郑大富心中剧震,这与陈淮安在野史中发现的“噬魂夺魄邪符”线索不谋而合!他强压激动,追问道:“南疆邪法?这么邪乎?那…那道士跑了,就没留下点啥?比如…丹方?宝贝啥的?”

胡三爷摇摇头:“宝贝?谁知道呢!不过…听说官差抄玄元观的时候,在丹房里搜出过几把怪模怪样的铜钥匙,后来好像被内务府收走了,再没下文。至于丹方…嘿嘿,那种害人的东西,谁敢留?”

郑大富默默记下“钥匙被内务府收走”的线索。他又旁敲侧击地问了问“《洛神图》”,但几位老茶客都表示没听过,话题很快又转到了其他轶事上。郑大富见好就收,又闲聊几句,付了茶钱,不动声色地离开了百晓楼。

离开喧嚣的茶馆,郑大富转向东城的“听风巷”。这里与西市的繁华不同,狭窄的巷子两旁挤满了各式各样的旧书摊、古玩铺、杂货店,空气中弥漫着旧书特有的霉味和尘土气息。这里是神都淘换旧书、寻觅冷门古籍和野史秘闻的宝地。

郑大富摇身一变,成了个对古籍字画颇有兴趣的富商。他背着手,慢悠悠地在各个摊位前踱步,目光锐利地扫过那些堆积如山的旧书。他不时拿起一本翻看,询问价格,与摊主讨价还价,表现得像个精明的收藏家。

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摊位,摊主是个干瘦的老头,戴着老花镜,正埋头修补一本破书。郑大富的目光被摊子角落里一堆沾满灰尘、纸张发黑发脆的旧书吸引。他蹲下身,装作随意地翻捡起来。

“老板,这些…都是些啥书啊?看着怪旧的。”郑大富拿起一本封面模糊、书页卷边的册子问道。

孙老头头也不抬:“都是些没人要的破烂,志怪传奇,前朝野史,没啥值钱玩意儿。客官要是有兴趣,随便给点就行。”

郑大富心中暗喜,这正是他要找的!他耐着性子,一本本翻看。大多是些《狐仙记》、《花妖传》之类的俗套故事。就在他有些失望时,一本封面残破不堪、书名几乎磨灭的线装书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小心地翻开,纸张脆弱得仿佛一碰就碎。书名页上,几个歪歪扭扭的墨字勉强可辨——《神都鬼狐录》。

他心头一跳,快速翻阅。书页泛黄发黑,字迹模糊,但一篇名为《玄元观魅影》的故事吸引了他。他屏住呼吸,借着巷口透进的微光,仔细辨认:

“…天佑七年,季秋月晦之夜,玄元观后山‘幽涧’深处,忽有异光冲天,转瞬即逝。守夜更夫王五,胆大好奇,循光潜行至涧底。忽见一黑影背负一狭长木匣,自一隐秘洞口疾掠而出,其速如鬼魅,踏石无痕,转瞬没入山林…翌日,官差大索玄元观,于涧底乱石间寻得空匣一只,内衬锦缎半幅,上绣‘洛神’云鬓仙姿,栩栩如生,然图卷已失…”

“黑影!木匣!洛神图!”郑大富的心脏砰砰直跳!这则看似荒诞的志怪记载,却与他之前听到的“钥匙”、“《洛神图》”线索惊人地吻合!玄真子逃走时,很可能带走了《洛神图》!而那“幽涧”秘洞,正是其逃遁之路!

他强压激动,不动声色地问:“老板,这本《神都鬼狐录》…有点意思,怎么卖?”

孙老头瞥了一眼:“哦,那本啊?破烂货,客官要喜欢,给二十文拿走。”

郑大富二话不说,掏出一小块碎银子塞给老头:“不用找了!这书我收了!”他迅速将书揣入怀中,仿佛捡到了宝。

带着《神都鬼狐录》的意外收获,郑大富信心大增,直奔南城“三不管”地界。这里鱼龙混杂,是城狐社鼠、江湖人士、底层苦力的聚集地。街边酒肆林立,人声鼎沸,空气中弥漫着劣质酒水和汗水的混合气味。

郑大富走进一家名为“醉仙居”的嘈杂酒肆。他目标明确,直接走向角落里一桌正吆五喝六、喝得面红耳赤的汉子。这几人穿着短打,身上带着市井“包打听”特有的油滑气息。

“几位大哥,好兴致啊!”郑大富笑容满面地凑过去,自来熟地坐下,“小弟初来乍到,想跟几位大哥交个朋友!小二!上两坛最好的‘烧刀子’,再来几斤酱牛肉!算我账上!”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还有酒肉招待。几个汉子见郑大富衣着光鲜,出手阔绰,立刻热情起来。

“哈哈!兄弟爽快!来,坐坐坐!”

“一看兄弟就是场面人!敬你一杯!”

几杯烈酒下肚,气氛顿时热烈起来。郑大富开始把话题往“前朝旧事”、“奇闻异录”上引。他装作不经意地提起:“唉,刚才在茶馆听人说什么‘红丸案’、‘玄真子’,听着挺玄乎!几位大哥见多识广,可知道点啥内幕?”

一个满脸络腮胡的大汉绰号“大胡子”,打了个酒嗝,拍着桌子道:“玄真子?那老神棍!我爷爷当年在玄元观外头当杂役!他说那老道邪性得很!整天躲在‘幽涧’那鬼地方,神神叨叨的!炼的丹?呸!指不定是啥害人的玩意儿!”

另一个三角眼的汉子“瘦皮猴”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钥匙’?嘿,这事儿我倒是听我二舅姥爷提过一嘴!他当年在内务府当差,抄玄元观的时候,就在那‘丙柒’丹房里,搜出过几把铜钥匙!那钥匙长得怪,弯弯曲曲的,跟蛇似的!后来…好像被上头收走了,再没见着!”

郑大富心中记下“丙柒丹房搜出怪钥匙”,追问道:“那《洛神图》呢?听说跟这事儿也有关系?”

“《洛神图》?”大胡子挠挠头,“没听过…不过…”他醉眼朦胧地想了想,“西城柳瞎子那儿…好像收了不少前朝宫里的破烂玩意儿…字画啊、摆件啊啥的…你去他那儿问问?那老瞎子,眼睛看不见,心里门儿清!就是脾气怪,不好打交道…”

“西城柳瞎子!”郑大富眼睛一亮!他立刻追问:“西城柳瞎子?在哪儿能找到他?”

瘦皮猴嘿嘿一笑:“那老家伙,就住在西城根儿‘破瓦窑’胡同最里头那间破院子。整天神神叨叨的,收些没人要的破烂。兄弟,听哥一句劝,那地方晦气,没啥好东西,别白费力气了!”

郑大富心中却已打定主意。他不再多问,又热情地劝了几轮酒,把几个汉子灌得晕晕乎乎,套不出更多有用信息后,才借口有事,起身告辞。

走出喧闹嘈杂的“醉仙居”,傍晚的凉风吹散了郑大富身上的酒气,却吹不散他心中的兴奋与凝重。一天的市井奔波,收获远超预期!

他快步走在回永兴坊的路上,脑海中飞速整理着信息:

玄真子用南疆邪法在“幽涧”秘窟炼制邪丹“红丸”。

皇帝服丹暴毙,玄真子利用“幽涧”秘道逃走,并可能带走了《洛神图》。

官差在“丙柒”丹房搜出开启秘地或机关的怪钥匙,但被内务府收走。

西城柳瞎子,这个神秘的老盲人,可能掌握着未被官方记录的遗物或秘闻!

郑大富胖脸上惯有的嬉笑渐渐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肃然。他意识到,自己触碰到的,远不止是一桩宫廷悬案那么简单。这背后牵扯的邪法、秘宝、失踪的道士、被掩盖的真相…每一条线索都透着凶险的气息。

“西城柳…”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小眼睛中闪烁着商人特有的精明与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明天…就看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了!”

夕阳的余晖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这个平日里插科打诨、精打细算的盐商之子,此刻仿佛被卷入了一场巨大的历史漩涡,在市井的烟火与尘嚣中,嗅到了三十年前那场宫廷血案残留的、冰冷而危险的气息。他加快脚步,怀揣着沉甸甸的线索和那张记载着玄真子夜遁的《神都鬼狐录》,朝着李宅的方向疾行而去。

当陈淮安踏入翰林院的深门高墙,郑大富游走于市井的喧嚣巷陌时,李昭然选择了留在永兴坊李宅的书房内。这里静谧、安全,是他与那两幅蕴藏着惊天秘密的古画“对话”的最佳场所。他深知,解开画中更深层的密码,或许能获得比文字记载更直接、更震撼的线索。窗外阳光透过窗棂,洒下斑驳的光影,书房内檀香袅袅,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近乎神圣的专注。

送走陈淮安和郑大富后,李昭然并未急于动手。他盘膝坐于书案前的蒲团上,闭目凝神,调整呼吸。文宫深处,那朵青翠欲滴的青莲缓缓摇曳,散发出温润平和的淡金色光晕,如同静谧的湖心月影,滋养着整个文宫壁垒。一股精纯而内敛的才气,如同涓涓细流,自文宫深处流淌而出,缓缓浸润四肢百骸,最终汇聚于指尖。

他睁开眼,目光清澈而深邃,如同古井无波。没有焦躁,没有急切,只有一种近乎虔诚的探索之心。他首先将目光投向《秋山行旅图》。这幅画,昨日已破解其“水波密”,指向了“天佑七年季秋望日”这个关键日期。今日,他想尝试能否从中挖掘出更细微的信息。

指尖轻触画纸,那缕淡金色的才气再次如同最轻柔的触须,覆盖在暗红符文之上。他不再试图解读新的密码序列,而是尝试以不同的频率、角度注入才气,细致入微地感知符文在能量刺激下产生的每一丝涟漪的形态、扩散速度、收束力度…试图从中捕捉到可能隐藏的、关于具体时辰、方位细节或某种特殊标记的暗示。

然而,符文如同一个沉默的守密者,除了昨日已解读出的日期信息外,再无更多回应。涟漪的形态变化虽细微繁复,却似乎都围绕着那个核心日期,如同众星拱月,再无他意。李昭然心中了然:这符文,或许就是一枚指向特定时间节点的“时间戳”,其使命已然完成。

他并不气馁,轻轻移开手指,目光转向了更具挑战性的《猛虎下山图》。画中那头蛰伏的猛虎,獠牙微露,眼神凶戾,仿佛蕴藏着无尽的秘密。昨日,他感知到其双眼和利爪处盘踞着沉寂而顽固的凶戾印记,并在生机之气的刺激下退缩,留下指向皇城西北的能量痕迹。今日,他要深入这印记的核心!

李昭然深吸一口气,指尖再次凝聚才气。这一次,他不再尝试刺激或冲击那凶戾印记,而是采取了截然不同的策略——浸润。

文宫深处,青莲光芒微盛。一股比昨日更加温和、更加精纯、充满勃勃生机的气息,如同初春的暖阳,又似润物的细雨,自指尖缓缓流淌而出,轻柔地、持续地覆盖在猛虎的双眼和利爪区域。这不是攻击,不是试探,而是一种充满善意的、试图沟通与安抚的能量渗透。

起初,那凶戾印记毫无反应,如同冰冷的顽石,散发着拒人千里的阴寒。李昭然不急不躁,心神完全沉静下来,将青莲的生机之气源源不断地、极其缓慢地注入。时间一点点流逝,书房内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和檀香燃烧的细微噼啪声。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

就在李昭然心神即将与这恒久的沉寂融为一体时,异变突生!

那沉寂的印记,如同冬眠的毒蛇被暖意惊醒,猛地颤动了一下!一股强烈的排斥感瞬间爆发,试图将这股充满生机的气息驱逐出去!印记向内急剧收缩、凝聚,凶戾之气变得更加凝练、冰冷,仿佛要冻结一切外来之物!

然而,李昭然早有准备!他非但没有退缩,反而将心神与青莲之力结合得更加紧密,生机之气变得更加柔和、更加包容,如同最坚韧的藤蔓,缠绕着那收缩的印记,缓缓渗透。

排斥…收缩…再排斥…再收缩…

印记与生机之气展开了一场无声的拉锯战。每一次印记的剧烈收缩,都伴随着凶戾之气的短暂爆发,但每一次爆发后,在生机之气的持续浸润下,那层冰冷坚硬的外壳似乎都被软化了一丝,退缩的幅度也逐渐减小!

更关键的变化发生了!

当李昭然将心神与生机之气高度凝聚,如同探针般,精准地聚焦于猛虎那深邃的、仿佛燃烧着火焰的瞳孔深处时

嗡!

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能量共鸣从画中传来!那原本模糊指向皇城西北方向的能量痕迹,如同被注入了活力,骤然变得清晰、凝练起来!不再是散漫的区域指向,而是如同被无形的笔锋勾勒,在画作背面的能量层面,清晰地描绘出一条蜿蜒的路径,最终聚焦于一个更小的范围——玄元观后山深处,那片名为“幽涧”的溪涧区域!

“成了!”李昭然心中一震,眼中精光爆射!生机浸润之法,不仅软化了印记的防御,更如同为那指向性的能量痕迹注入了“燃料”,使其定位精度大幅提升!玄元观后山“幽涧”,就是核心目标!

定位成功,李昭然并未满足。他凝视着画中猛虎那双凶戾的眼眸,心中涌起一个更大胆的念头:这印记,仅仅是指向标记吗?它退缩时的剧烈反应,是否…隐藏着更深层的秘密?比如…开启某种机关或信息的“钥匙孔”?

他深吸一口气,决定进行更深入的试探。他需要模拟“钥匙”!

文宫深处,青莲光芒流转。李昭然尝试着引导才气,不再模拟生机,而是模拟一种特定的、带有某种“解锁”意味的能量形态。这形态并非实体,而是他根据昨日印记退缩时的能量波动特征,结合自身对“锁钥”原理的理解,在心神中构建的一种能量频率与结构的组合。

他小心翼翼地将这股模拟的“钥匙”能量,缓缓注入印记所在的区域。

轰——!

就在模拟能量触及印记核心的刹那!

那原本被生机之气稍稍软化的印记,如同被烧红的烙铁烫到,猛地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剧烈震颤!一股比之前强烈数倍的凶戾、狂暴、带着毁灭气息的邪念如同决堤的洪水,疯狂反扑!李昭然眼前瞬间幻象丛生——尸山血海!冤魂哀嚎!扭曲的符文如同毒蛇般缠绕而来!一股冰冷刺骨、直透灵魂的寒意瞬间席卷全身!

“哼!”李昭然闷哼一声,文宫剧震!但他早有防备!文宫深处,那一直沉寂的李白剑魂虚影,仿佛被这滔天邪念激怒,骤然睁开双眼!一股睥睨天下、傲骨铮铮的磅礴剑意轰然爆发!

“嗡——!”

一声清越的剑鸣,仿佛自九天之上传来,又似从李昭然灵魂深处响起!一道无形的、却凌厉无匹的剑气自文宫斩出,瞬间劈碎了眼前的尸山血海幻象!那汹涌反扑的邪念如同撞上礁石的巨浪,瞬间溃散!

印记在剑魂威压之下,如同受惊的野兽,发出一声无声的尖啸,猛地向内退缩到极致,蜷缩在画作能量层面最深的角落,再不敢露头!

然而,就在印记退缩到极致、剑魂威压稍敛的瞬间——

李昭然敏锐地感知到,在画作边缘一处极其不起眼的、描绘着山岩纹理的云纹角落,残留下一丝极其微弱、却精纯无比、带着亘古沧桑与无尽怨毒的冰冷邪气!这邪气与印记本身的凶戾之气同源,却更加古老、更加纯粹、更加…本源!它如同黑暗中一闪而逝的毒蛇信子,转瞬即逝,若非李昭然心神高度集中,文宫感知被剑魂之力提升到极致,几乎无法捕捉!

“嘶…”李昭然倒吸一口凉气,指尖猛地收回,脸色微微发白,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刚才那瞬间的交锋,虽短暂,却凶险万分!若非李白剑魂及时觉醒护主,后果不堪设想!

但更让他心惊的是那残留的邪气!

“这…这绝非寻常邪气!”李昭然心中掀起惊涛骇浪,“印记本身的凶戾,如同被稀释的污血…而这一丝残留…才是本源!如同…毒液的核心!古老、精纯、充满怨毒与毁灭…这…这难道就是炼制‘红丸’所用的邪法本源?或是…玄真子所修邪功的根源气息?”

他凝视着那处残留邪气的云纹角落,眼神凝重如铁。这发现,不仅证实了“红丸”的邪恶性远超想象,更暗示了这印记本身,可能不仅仅是指向标记,更是一个需要特定“钥匙”才能打开的“锁”!而那“钥匙”,很可能就是与这邪气本源同源的能量形态或物品!

夕阳的余晖染红了窗纸,书房内光线渐暗。李昭然静坐调息,平复着文宫的震荡和心神的消耗。他指尖残留着那丝冰冷邪气的触感,心中思绪翻涌。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脚步声。陈淮安和郑大富风尘仆仆地回来了。

三人齐聚书房,顾不上疲惫,立刻交换情报。

陈淮安激动地铺开誊抄的玄元观平面图,指着“丹房丙区”、“经阁柒号”、“后山幽涧”,声音带着颤抖:“‘丙柒’、‘幽涧’找到了!就在玄元观后山!野史记载玄真子在‘幽涧’秘窟炼丹,炉中有邪符残留!还有…‘西城柳’的线索!”他掏出那张皱巴巴的纸条。

郑大富眉飞色舞,唾沫横飞:“玄真子懂南疆邪法!‘红丸’是邪丹!他逃走时可能带着‘《洛神图》’!官差在‘丙柒’丹房搜出过怪钥匙,被内务府收走了!最重要的——‘西城柳瞎子’!这老家伙手里肯定有货!”

李昭然指着《猛虎下山图》,目光灼灼:“印记指向更加精确——玄元观后山‘幽涧’!而且,它可能是一个‘锁’!需要特定的‘钥匙’才能打开!我尝试模拟‘钥匙’,虽未成功,却引出了一丝精纯无比的邪气本源…这,很可能就是炼制‘红丸’的邪法根源!”

线索如百川归海,瞬间汇聚:

玄元观后山“幽涧”秘窟!

西城柳瞎子!

“钥匙”、“《洛神图》”。

李昭然感知到的精纯邪气,为“红丸”的邪恶性提供了直接证据,并暗示了“钥匙”的可能形态。

“西城柳!”三人目光交汇,异口同声!这个神秘的老盲人,成了串联所有线索、解开“锁”与“钥匙”之谜的关键节点!

“明日!”李昭然斩钉截铁,目光如电,“拜访‘西城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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