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节已是神无月(十月),传说所有神明们都会在这个月离开自己的神社,前往出云大社,召开一年一度的,名为“神议”的重大会议。
但这也只是传说罢了,凡人们对于神无月的感受,也只是天气已经转凉,需要准备取暖设备了。
炭火“噼里啪啦”地努力燃烧,努力驱散着盘踞在室内的那种渗入骨髓的阴冷。
这种冷,并非全然来自物理上的低温。千世子察觉到,其中似乎掺杂着某些令人感到不安的东西。
深夜,当她待在自己屋内睡觉时偶尔会感到一道视线,或是来自于房间中的阴影角落,又或是来自低垂的帘帐之后。
那视线没有温度,带着一种沉重,黏腻的触感落在她身上,她后颈的寒毛悄然立起。
千世子的后背对着那道视线,她的手不自觉地往枕头底下摸,摸到父亲给她的短刀后紧紧握在手中,做防卫姿态。
可当她猛地坐起身,短刀脱鞘,锋利刀刃划过一道寒芒时,背后除了摇曳的昏暗灯影,空无一物。
有时,她会闻到一股极淡的香气,不知是从哪里传出来的,与屋内的熏香和药味泾渭分明。
她曾尝试更换熏香,或是开窗通风,甚至多次沐浴更衣,但那缕异香依旧如影随形。
她意识到那好像不是一种真实的气味,而是存在于精神层面中的,无法物理去除的气味。
要是想完全摆脱它,恐怕只有失去意识,或者永远死去。
她想要找到这香味的源头,于是开始有意识地在宅邸内四处行走。看似散步赏景,实则在仔细感知那异香的来源。
她走过自己居住的偏殿,香气极淡,几不可闻。穿过回廊,香气稍显,越靠近院落中心,那香气便越发浓郁,几乎凝成实质,缠绕在空气里,无孔不入。
最终,她停在了产屋敷月彦病房的门外。这里的气味最为浓烈,那源头,就在这扇门后。
这香气环绕在他周身,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却又始终挥散不去。
但月彦本人似乎从未察觉,他的感官被更强烈的痛苦麻痹着,以为是疼痛产生的幻觉,或者是药物的副作用。
除此之外,还有些别的小动静:一些小物件会莫名移动位置。
她明明记得睡前将没看完的书籍放在矮桌左侧,醒来时却发现它微微向右偏移了几分。她写字的毛笔,也会时不时偷偷挪动位置。
这些或许可以用记忆差错来解释,但千世子不会用这种借口来敷衍自己。
刚来产屋敷家时,就曾听侍从们议论过这座宅子里的怪事,那时她并未放在心上。后来与女房阿常聊天,她意识到这件事还有隐情。
她虽然对大部分无聊的事都不怎么感兴趣,但这件事涉及到惠姬,她是一定要探查到底的。
既然这香味在月彦房间里最浓,那么,待在他房间里说不定就能探查到真相。
她侧脸对秋和荻低声吩咐:“去将我的铺盖,还有常用常穿的物品和衣物搬来,从今日起,我与月彦大人同住,方便照料大人。”
秋和荻虽然疑惑,但还是领命而去。剩下千世子一人,她调整好表情,恢复成一贯的温柔平静,抬手轻轻侧推开那扇门。
屋内,月彦正醒着,靠在软垫上,脸色依旧苍白,眼神却比前几日似乎清明了一些,只是那眼底深处挥之不去的阴郁和躁动依旧存在。
见到千世子不请自来,他细长的眉毛微微一挑,梅红色眼眸立刻浮现出惯有的讥诮与不耐。
“你又来做什么?整日在我眼前晃悠,不觉得厌烦么?”
他语带嘲讽,声音因久病而低哑,却丝毫不减其刻薄,“若是来看我死了没有,那恐怕要让你失望了。”
千世子并未在意他的态度,她在他榻边坐下,开门见山:“月彦大人,我打算从今日起,搬来与您同住。”
“什么?”月彦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那双因虚弱而显得有些朦胧的梅红眼瞳骤然睁大,里面写满了惊愕与荒谬。“你又在发什么疯?”
“藤原千世子,你我又非真正的恩爱夫妻,何必惺惺作态?说吧,你到底在图谋什么?”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试图从她脸上找出任何虚伪的痕迹,“是终于按捺不住,想亲手杀了我?”
面对他咄咄逼人的质问,千世子脸上并未出现丝毫慌乱或被戳破的窘迫。
她微微偏了下头,抬手用袖子挡住了半张脸,泫然若泣,“图谋?大人这般说,真伤妾身的心呢。”
“大人病体未愈,身边更需要人仔细照料。我与大人本是夫妻,夫妻同住一室,不是天经地义之事么?”
接着,她想到了什么,补充道,“我在来之前已让女房们去收拾我的铺盖和常用之物了。”
她顿了顿,在月彦愈发不耐烦的目光中,放下手,继续一本正经地用一种讨论学术般的认真口吻为他解释。
“若真要说图谋,妾身图谋的只是大人您这病弱之身难掩的绝世姿容罢了。”
“能与大人这般容貌的人日夜相对,于妾身而言,是莫大的满足啊。”
产屋敷月彦彻底噎住了,怎么会有人能把“贪图美色”说得如此理直气壮,清新脱俗?
甚至眼神真诚得仿佛在陈述什么宇宙真理!
如此直白,如此荒谬!
“……”他说不出话,苍白的脸颊瞬间浮起一层极其可疑的薄红,也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
他气得手指微微发抖,指着千世子,“你”了半天,竟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反击这种匪夷所思的言论。
他大概这辈子都没听过如此直白且荒谬的话,尤其是用如此正经的语气说出来的。
他张了张嘴,还试图反驳,却发现所有恶毒的话语在这句话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最终只能狠狠地瞪着她,气急败坏地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
“你,你简直,不知羞耻!荒谬!”
那样子,不像个阴郁刻薄的病弱少爷,反倒像是一只被踩了尾巴,全身炸毛的猫,虚张声势却又无可奈何。
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当你太过弱小的时候,连你发怒在旁人眼中也是可爱的。
千世子看着他这副气急败坏却又无力反驳的模样,眼底极快地掠过一丝笑意,但面上依旧维持着那副真诚又无辜的表情。
月彦慢慢缓过来,扶着胸口喘了几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