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声音响起,帐帘被掀开了。
赵逸循声望去,一位年轻的女子走进帐内。
她穿着一身深青色的旋裙(宋人出行骑马可穿的裙装),
腰间斜挎一把乌鞘短刀,乌黑浓密的长发随意束在脑后,甩动间显出几分利落。
一双杏眼,眼眸深邃如点漆寒星,闪烁着灵动的光芒。
眉毛细而不弯,眉尾微扬,平添几分英气。
鼻梁高挺,唇瓣薄厚适中,嘴角天然带着一点上翘的弧度,此刻正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透着狡黠。
她大步流星径直走到赵逸跟前,行走间脑后束起的马尾也随之轻摆。
站定后,她毫不避讳地上下打量了一番赵逸:“气色瞧着好多了,可想吃点东西?”
赵逸急忙扶着一旁的护卫,勉强挣扎着站起。
待他立稳身形,才惊觉眼前的女子身量高挑,几乎只比他矮了小半个头。
赵逸这具身体原就不矮,约莫五尺七寸(北宋一尺约合31.6厘米,即现代约一米七五)。
别小看这身高,宋朝成年男子平均身高不过一米六上下,
护卫天子的御前忠佐军头司下属精锐如龙卫军、天武军,身高要求也不过是“不低于五尺七寸”,这标准已堪比后世的国家仪仗队了。
如此推算,眼前这女子身高怕有一米七二,当真是亭亭玉立。
只是她面庞肤色不算白皙,与脖颈以下呈现出微妙的色差,想是常受日晒风霜之故。
赵逸稳住身形,略一躬身:“在下谢过小娘子救命之恩。”
七娘嘴角一挑,故作讶异道:“哦?救命之恩,你只躬个身便算谢过了?
这……未免太没诚意了些。”
赵逸闻言,舌头仿佛打了结,张着嘴“呃、啊”了半晌,愣是挤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七娘见他窘迫得面红耳赤,捂着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眉眼弯弯。
赵逸见对方原是戏谑,心头一松。
他本就是个豁达随性(或可称“二皮脸”)的性子,既知对方并非真要索取回报,被戏弄一番也不觉难堪。
待对方笑声渐歇,他反而一本正经道:“小娘子言之有理。常言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姑娘对在下有活命之恩,些许黄白俗物,岂能报答万一?”
他顿了顿,目光炯炯地看着七娘:“不过,在下倒有一件独一无二的稀世珍宝,或可赠予小娘子,以酬此恩。
只不知……小娘子可敢收?”
七娘听完,眼睛倏地一亮,带着几分好奇与不信,凑近赵逸身前,目光如探照灯般在他身上扫视:
“你莫不是哄我?
你身上除了一份告身敕牒,就只有一些银票,哪来的什么独一无二的绝世珍宝?”
赵逸脸上一黑:“你……你怎么知道我身上带了什么?你偷偷翻我东西了?”
七娘略显尴尬地摸了摸鼻尖:“咳,就是……就是好奇你是什么来路,随手翻看了一下。”
随即似乎觉得气势不能输,又瞪圆了杏眼,强辩道:
“我还不是为了给你治伤!
万一你身上藏着什么歹毒暗器或是害人的玩意儿怎么办!”
赵逸看她这副强词夺理又理直气壮的模样,倒觉几分好笑。
他正色道:“即便如此,日后替人治伤,也莫要轻易翻检他人之物。
遇到我这等讲理的也就罢了,若遇上个泼皮无赖,硬说你偷了他什么传家宝,岂不麻烦?”
七娘一听,柳眉倒竖,“噌”地一声拔出腰间短刀,寒光一闪,直递到赵逸眼前:“他敢!”
赵逸猝不及防,被那凛冽刀光一惊,脚下踉跄,身子向后便倒。
七娘见状,惊呼一声,手腕一翻已将短刀收回鞘中,同时疾步上前,伸手一把拽住了赵逸的胳膊。
赵逸只觉一股大力传来,稳住了身形,同时也清晰地感觉到对方手掌传来的粗糙触感。
他下意识低头,目光扫过七娘拽住自己的那只手。
七娘察觉他的视线,如被火烫般迅速将手抽回背在身后,脸上飞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随即瞪着他:
“看什么看!没见过习武女子的手么!”
赵逸下意识地摇头:“确实少见。”
这话一出,七娘脸上的神采瞬间黯淡了几分,声音也低了些:
“知道你们这些读书人,向来瞧不上我们这等舞刀弄枪的女子……”
赵逸心知失言,连忙摆手:“小娘子误会了!在下绝无此意!
我对习武之人,无论男女,唯有敬重!”
他急于解释,指向地上鼾声如雷的鲁智深,
“不瞒小娘子,先前在下也曾想跟这位义兄学些拳脚,只是义兄说我身子骨过于单薄,他那刚猛的路子,我学不来。”
七娘听他对习武并无轻视之意,脸色复又明朗起来。
她绕着赵逸走了一圈,目光在他略显清瘦的体格上停留片刻。
“嗯,身子是单薄了些,却也并非不能习武。
刚猛力量型的功夫或许不适合你,但轻灵的身法、巧妙的技巧,或是弓箭暗器一途,倒可一试。”
她顿了顿,带着点促狭的笑意,“习武能强筋健骨,总好过像现在这般,中了一箭便险些丢了性命。”
赵逸闻言,瞳孔微微一缩,面上不动声色,语气却带上了警惕:“你……怎知我中的是箭伤?”
七娘笑嘻嘻地看着他,眼神仿佛能穿透人心:“我不但知道你中的是箭伤,还知道伤你的,多半是军中之人。”
赵逸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鲁智深,语气淡然:“想必是我义兄告诉你的吧?”
七娘摇头:“箭伤是我亲手处理的,创口形状骗不了人。
至于军中之物……”她指尖轻轻点了一下自己的腰刀,“那四棱箭镞,寻常猎户或江湖人可不多用。
你可别错怪了你那义兄。”
赵逸心中凛然:“这丫头好生厉害,竟能从伤口推断出箭矢来历。”
他正暗自思忖,七娘下一句话如同惊雷在他耳边炸响:
“更没想到,瞧着你文文弱弱的,竟有胆气一口气了结了十几名厢军!”
赵逸浑身剧震,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
他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面上挤出一丝勉强的镇定:
“小娘子怕是听岔了。
那些作乱的厢军,乃是巡检司奉命剿灭。
当时下令的都头就在我身侧。
我这大哥,身手虽好,耳朵却有些不灵光,定是听错了。”
七娘见他还在强撑,眼中狡黠之色更浓。
她忽地欺身贴近,几乎凑到赵逸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极低声音,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我还知道……你伙同那知州,篡改案情,包庇重犯,谎报军功!”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赵逸心口!
他脸色“唰”地惨白如纸,冷汗瞬间浸透内衫,眼前金星乱冒,天旋地转的感觉猛地袭来。
身体不受控制地软倒下去,最后的意识里,只感觉自己似乎撞入了一个带着清香的、柔软的身躯,耳边传来七娘带着一丝慌乱的惊呼:
“喂!你……你没事吧?!”
“我只是……只是吓唬你一下罢了!你胆子不是挺大的吗?!”
接着,便是鲁智深那焦急如雷的吼声由远及近……
不知过了多久,混沌的意识渐渐聚拢。
赵逸费力地睁开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鲁智深那宽厚的背影,
正守在一个小火炉旁,小心翼翼地搅动着瓦罐里的汤药,浓郁的药味弥漫在帐中。
他试着动了动,浑身酸痛无力。鲁智深听到动静,立刻转过身,脸上满是愧疚,
急忙上前扶着他慢慢坐起,让他靠在矮几旁。
“老弟!你醒了?可吓煞洒家了!”鲁智深搓着手,声音里透着懊恼,
“老弟,哥哥对不住你!那丫头……那丫头忒也狡猾!她……她拿刀抵在你额上吓唬我!
我被她一诈,脑子一热,就……就把事儿全秃噜出去了!”
他一脸“洒家上了大当”的憋屈模样。
赵逸无奈地摇了摇头,喉咙干涩,一时说不出话。
方才与那七娘短短几句交锋,自己就被惊得晕厥过去,足见这女子的厉害。
鲁智深性子耿直火爆,被她用刀胁迫加上言语相激,吐露实情,实在情有可原。
这丫头,真是个棘手的人物……
帐帘外,七娘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和关切:
“他……醒了没?我熬了点粟米粥,给他垫垫肠胃。”
话音未落,帐帘被掀开,七娘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米香四溢的粟米粥走了进来。
她脸上那副促狭狡黠的神情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小心翼翼,目光飞快地在赵逸苍白的脸上扫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