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逸一行人踏入县衙后宅。
“直阁,”县丞王崇文趋前一步,声音压得极低,透着恭敬,“下官略备薄酒,就在衙署近旁,您看……”他目光微抬,请示着赵逸。
赵逸尚未开口,一旁的县尉张仲武已抢先躬身,语速飞快:“直阁放心!
夫人的居所早已洒扫停当,一应所需齐备,下官特意挑了府里两个伶俐懂事的丫头,专事伺候!”
一路行来,柳如烟被众人误认作“夫人”已成习惯,此刻闻言,面上也只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羞赧,并未出言辩驳。
“如烟,”赵逸转向她,“你身子不适,且先去歇息。环儿,好生照顾你家娘子。”
“是,公子。”环儿应声搀扶。
赵逸这才展颜一笑,对着身后众官员道:“诸位盛情,赵某却之不恭!请!”
“直阁先请!”王崇文喜形于色,侧身在前引路。
雅间轩敞,珍馐美馔早已罗列席间。
“直阁,请上座!”王崇文殷勤地将赵逸让至主位。
“都坐,都坐,莫要拘礼。”赵逸朗声招呼着。
一时间,觥筹交错。
“下官王崇文,忝居县丞,恭贺直阁履新中牟!”
“下官主簿李思齐,代阖县三万余父老,感念直阁莅任!”
“下官县尉张仲武……”
众人轮番上前,自报家门,举杯相敬。甫一开场,赵逸便被灌得有些头重脚轻。
眼见王崇文又要举杯,赵逸抬手虚按:“且慢!一路舟车劳顿,腹中空空,诸位,先填填肚子!”
他面上带着笑,语气却不容推拒。
“是极是极!直阁请尝尝这道,本县招牌!”众人忙不迭附和,席间气氛倒是热络了几分。
推杯换盏间,窗外夜色已浓,将近子时。赵逸不经意瞥了眼窗外。
王崇文何等机敏,立刻会意,拦住欲再敬酒的同僚,躬身笑道:“天色已深,想必直阁劳乏。
不如今日便到此,请直阁早些回衙安歇,莫要……唐突了佳人。”
他语带促狭,朝赵逸递去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赵逸也回以一丝了然的浅笑:“好说好说。今日赵某深觉中牟热忱,来日方长。
本官既为此地父母,日后自当与诸位休戚与共,这升官发财的锦绣前程,咱们同享!”
“好!直阁快人快语!”众人齐声应和,脸上皆泛着兴奋的红光。
赵逸由两名差役搀扶着回到后宅。
“公子,您还好么?”柳如烟迎上前,为他解开外袍。
“环儿,醒酒汤!”
一碗温热的醒酒汤下肚,赵逸在院中石凳坐下,脸上酒意褪去,神色却凝重起来:“看来这中牟县衙里,没一盏是省油的灯啊。”
柳如烟轻声道:“公子,妾身沿途所见,县中田地多已干涸龟裂,今年夏税,恐是难上加难。”
“娘子,”环儿奉上清茶,“这天都旱了大半年,想必不久就要下大雨了,那时水便有了。”
“大雨?水……”环儿无心之语,却如一道闪电劈入赵逸脑海!
他猛地起身,在院中焦灼踱步:“宣和元年……汴京大水!
中牟隶属开封,位居汴河上游!
若那场水灾如期而至……”念及此,赵逸惊出一身冷汗,残存的醉意瞬间荡然无存。
“眼下已是五月,大灾迫在眉睫!
连汴京都遭淹,区区中牟,如何抵挡?”他眉头紧锁,掌心尽是冷汗,“这……如何是好!”
脚步倏然顿住。一丝近乎疯狂的念头在他眼底亮起。
“既然挡不住……”赵逸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异样的弧度,“索性不挡!不如……”
一个大胆而惊世骇俗的计策,在他心中迅速成形。
翌日清晨,王崇文已领着县衙一众属官在厅外静候。
见赵逸出来,他忙躬身道:“直阁,本县历年账册、府库现存钱粮数目皆已清点核验,直阁若有闲暇,可随时查阅。”
赵逸随意地摆摆手:“本官岂会信不过诸位?稍后送本官案头,签押便是。”
他语气轻松,仿佛浑不在意。
众官员闻言,面上皆难掩喜色。
“王县丞,”赵逸话锋一转,脸上带着笑,目光却锐利起来,“今岁夏粮征收,可有望足额?”
主簿李思齐面露愁苦,抢前一步道:“难!难啊直阁!天公不作美,半年滴雨未落,收成……怕是不足往年的三成!”
赵逸脸色陡然一沉:“哦?如此说来,本官这顶乌纱帽还没戴热乎,诸位就送上一份如此‘厚礼’?”
众官吓得齐刷刷躬身告罪:“下官无能!下官惶恐!”
赵逸负手立于廊下,沉默片刻,复又展颜:“本官倒有一策,非但可解眼前困局,更能让阖县富户免遭损失,甚或……小赚一笔。
不知诸位可愿一听?”
众人面面相觑,惊疑不定。王崇文连忙拱手:“请直阁明示!”
“本官欲在中牟县,开设一家‘银行’!”赵逸朗声道,“名号便是——‘中牟投资发展银行’!”
“银……银行?”一名官员满脸困惑,“敢问直阁,此为何物?”
“这银行,便如钱庄一般。”赵逸解释道,“然则,它非但不收存银的保管之费,反要按存期长短,支付储户……利息!”
“什么?不收钱,还倒贴钱?”
“直阁莫不是说笑?”
“这……这便是直阁所言的发财之道?”
“天下岂有这等赔本的买卖!”
“该不会是……要卷了大家的钱跑路吧?”
“噤声!直阁乃官家亲赐绯袍银鱼袋的龙头阁臣,岂会行此下作之事!”
赵逸双手虚按,压下议论:“诸位稍安!且听本官说完!”
“银行之信用,诸位无需担忧。届时本官自会延请京中显贵巨擘作保,绝无贪墨侵吞之理!”他神色郑重,掷地有声。
“直阁言重了!有您一句话,我等自是信服的!”
王崇文赶忙表态,众人也纷纷附和,脸上疑虑稍减,浮起期待。
赵逸环视众人,话锋再转:“然则,本官昨夜观星推演天象,依星辰流转之机,推算出……不日将有滔天水患降临!”
他抬手一指窗外万里晴空:“我中牟地处黄河下游,紧扼汴河咽喉,恐首当其冲,难逃此劫!”
众人下意识抬头,只见烈日当空,又想起城外龟裂的田地,目光投向赵逸时,已如同在看一个痴人呓语。
赵逸浑不在意,语带悲悯:“本官实不忍见治下百姓良田尽毁!
故,特令这‘中牟投资发展银行’,预购尔等洼地!”
他目光扫过众人,“凡历年易遭水淹之田产,皆可与银行签订契约。
若水患未至,田地无损,银行将地契原样奉还,并按地价付予两成利息,权作补偿!
若……”他声音一沉,“若不幸遭灾,田地尽毁,银行则按荒地之价,收购淹地,助尔等挽回些许损失,不致血本无归!”
此言一出,满堂皆寂。
一众官员如同被施了定身咒,瞠目结舌地望着他们的新任知县大人。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无数念头在惊涛骇浪中翻腾:
“这人……莫不是得了失心疯?”
“天底下竟有这等自寻死路的‘善人’?”
“他……他究竟有多少家底,经得起这般挥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