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光线软趴趴的,斜穿过对街花店的窗,在陆修屋里地上投了块模糊的暖黄。
桌上那个新崭崭的红本本,硬壳封皮烫着金,在昏暗中扎眼得很。陆修的手指头还停在那方方正正的小院轮廓线上,纸面冰凉光滑。
一圈,又一圈,描得比修精密零件还仔细。
门框那儿暗了一下。
陆修抬头。沈清秋就站在门口,背光,头发松松挽着,穿了件米色长裙。
她脸上那笑,浅浅的,有点不好意思,可眼睛亮得很,是真心实意透出来的光。她手里没空着,捧了个巴掌大的白塑料盆,里面挤挤挨挨长满了翠绿的小叶子,支棱着,精神头十足。
小宇从她胳膊底下钻出个脑袋,校服肩膀上蹭了块灰,眼睛直勾勾瞅着陆修。
“陆修!”沈清秋声音比平时脆了点,带着点替他高兴的劲儿,“听胖婶说了!恭喜你啊!”
陆修有点愣,下意识把红本本往桌上一放:“嘿嘿,谢谢。”
沈清秋走进来,脚步轻快。
她把手里那盆绿油油的小东西小心搁在桌上,紧挨着那个硬邦邦的红本本。
“真好,真好啊!”她环顾了一下这间堆满零件、飘着机油灰尘味儿的小屋,眼神里是种过来人才懂的踏实感,“总算有个自己的窝了!踏实!”
她指指那盆绿,“薄荷,好养活,放窗台,添点生气。”
小宇挤到他妈身边,踮着脚看那红本本,又看陆修:“陆哥,这以后真是你的地方啦?太牛了!”
小孩不懂房价,就觉得能把这地方买下来,是天大的本事。
陆修的目光在桌上停了停。红的硬壳本子,绿的、挤挤攘攘的薄荷苗,挨在一块儿。
沈清秋那带着暖意的笑,像块热毛巾,把他心里那点沉甸甸的茫然和一百万带来的飘忽感,稍稍焐热了,往下按了按。
他嘴角动了动:“嗯,是了。”
话落音,屋里就静了。
沈清秋那点难得的开朗劲儿好像用光了,脸上又浮起惯常的腼腆。
她拢了拢耳边的碎发,拉了小宇一把:“那……你忙,我们先过去了。”声音又轻软下来。
母子俩转身,影子投在门口那片暖黄的光斑上,很快被对街花店更亮的光吞没。
屋里只剩下陆修一个人,还有桌上那红配绿的一对儿。
他刚在桌边那把嘎吱作响的旧椅子上坐下,就这样坐着发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砰!哐啷啷!
巷子口猛地炸开一片杂乱的脚步,还有金属拖在地上刮擦石板的刺耳噪音。那声音又急又狠,像被踩了尾巴的野狗在狂奔。
陆修刚松下去的神经“嗡”一声绷紧,汗毛倒竖。他蹭地站起来。
三条人影,裹着一股汗臭和劣质烟味的风,凶神恶煞地撞开他那扇刚换了新锁芯的门!
打头的黄毛,眼珠子通红,里面塞满了恐惧和豁出去的疯狂,后槽牙咬得腮帮子都鼓起来。
他后面跟着矮墩子和瘦竹竿,两人手里都攥着寒光闪闪的钢管,手抖得厉害,脸上全是虚张声势的煞白。
“姓陆的!”黄毛嗓子劈了,哑得吓人,“今天废了你这妖怪窝!”他眼神往陆修那张堆满工具零件、油渍麻花的工作台一扫——那是陆修的命根子。
话没落音,黄毛手里的钢管已经带着一股子要把空气撕裂的尖啸,朝着那台面死命砸了下去!
他脑子里就一个念头:砸烂它!砸烂这邪门地方!钱也好,诚哥的逼迫也好,都被眼前这“妖怪”带来的恐惧盖过去了,只剩砸烂一切的疯狂。
陆修不是打架的料。
身体比脑子快。他非但没退,反而迎着那砸下来的钢管猛冲了一步,右手闪电般抬起,不是去挡,也不是去抓,就在钢管带着千钧之力离桌面只剩不到半尺的瞬间——
他掌心贴着冰冷的钢管中段,猛地一抹!
指尖那点比针尖还细的蓝光,快得几乎看不见,一闪而没。
感觉完全不同!不是修复时那种精确的、流水般的消耗。
像硬生生把一根拧紧的湿毛巾朝反方向狠狠拧了一把,脑子里“嘎嘣”一响,精神力被一股蛮横的力量强行扭转、压缩!太阳穴突地一胀。
被陆修掌心抹过的那一截钢管——差不多一尺长——瞬间变了样!
坚硬的金属光泽像退潮一样消失,颜色变得灰扑扑、暗沉沉,质地肉眼可见地软塌下去,像被高温烤化的蜡。
黄毛感觉手上力道一空!他铆足了全身力气往下砸,钢管前半截突然没了支撑,猛地弯折!像根被踩瘪的吸管!那股砸空了的力道带着他整个人往前狠狠一栽!
“哎哟我操!”
他惊呼还没落,那弯折下去的、变得像粗橡胶棒似的钢管前半截,借着下冲的余势和反弹的劲儿,“啪”一声脆响,不偏不倚,正抽在紧跟在他身后、抡圆了胳膊准备跟着砸的矮墩子那只穿着脏兮兮运动鞋的脚面上!
“嗷——!!!”
矮墩子眼珠子差点瞪出眶,一张胖脸瞬间扭曲变形,爆发出杀猪般的嚎叫。钢管脱手,咣当砸在地上。
他抱着被抽中的右脚,金鸡独立似的在原地疯狂蹦跶,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陆修眼神扫过黄毛手里那根弯成奇怪角度的“橡胶棍”,又落到矮墩子那只倒霉的脚上。
心里那股被强行打断安宁的邪火“噌”地顶了上来,他喉结滚动,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带着被惹毛的狠劲儿:“软了?那就软到底!”
瘦竹竿举着钢管,整个人都僵了。
他看看抱着脚蹦跶惨叫的矮墩子,看看黄毛手里那根弯得不成样子的“橡胶”钢管,最后看向陆修,眼神已经不是恐惧,而是见了活阎王一样的肝胆俱裂。
“妖……妖怪!真有妖怪!”黄毛的声音抖得不成调,魂儿都飞了。他猛地撒手,那根怪异的钢管“哐当”掉在地上,像扔了个烧红的烙铁。他再不敢看陆修一眼,怪叫一声,扭头就往门外没命地冲。
瘦竹竿哪还敢停留,钢管一扔,连滚带爬地追着黄毛就跑,鞋都差点跑掉一只。
“等等我……嗷!我的脚啊!”矮墩子眼泪狂飙,拖着那只钻心疼的脚,一瘸一拐,龇牙咧嘴地往外蹦,蹦一下嚎一声,活像只被开水烫了的蛤蟆。
巷子里死寂了几秒,随即响起几声邻居家窗户被小心关上的“咔哒”声。
陆修站在原地,胸膛微微起伏,喘着粗气。他没追。刚才那一下“改写”,脑子里的异样感还在,像是被塞进了一团乱麻,又胀又涩。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右手,指关节捏得有点发白。
他走到门口,弯腰,捡起地上那截怪模怪样的钢管。
入手沉甸甸的,但中段那一尺来长,摸上去软中带韧,确实是橡胶的质感。可奇怪的是,就在他手指触碰到那截橡胶部位的边缘时,似乎感觉到一点点……极其细微的、金属的硬度正在从核心部分往外渗透?像是这被强行改变的“蓝图”,正在某种看不见的规则下,极其缓慢地尝试“恢复出厂设置”?
巷子口早没了黄毛他们的影子,只有一点拖沓的嚎叫声飘远了。
陆修捏着这半硬半软、半铁半胶的怪东西,回头。
屋里桌上,红本本沉默地压着桌面,旁边那盆小薄荷苗,绿油油的叶子在傍晚最后一点天光里,支棱得格外精神。
对街花店亮着灯。
窗户玻璃后面,沈清秋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那儿,一只手紧紧捂着嘴,眼睛睁得老大,正死死盯着门口拿着怪异钢管的陆修。
灯光下,她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全是惊魂未定的担忧和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