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朔?”
这个名字在寂静的会场中回荡,带着一种陌生的分量。
众人交头接耳,低声议论着。是同福楼那个身手不凡的陈朔?他竟有如此诗才?
柳文轩脸色变幻,他方才那首得到赞许的诗,与眼前这首相比,顿时显得匠气十足,失了魂魄。周子墨亦是面色复杂,他诗中那点豁达,在这“何日是归年”的深沉感慨面前,显得轻飘了许多。
张老学士快步走下主位,从苏芷柔手中接过诗笺,又仔细看了一遍,手指微微颤抖,抬头看向陈朔,目光灼灼:“陈……陈小友,此诗真是你所作?”
不怪他怀疑,此诗意境高远,对仗精工,尤其是后两联,对比强烈,情感跌宕,绝非寻常年轻士子能企及,更像是饱经沧桑、诗艺臻至化境的大家手笔。
陈朔面对质疑,神色不变,拱手道:“回老先生,正是在下即兴之作,有感于雨後春色与自身漂泊,信手拈来,让老先生见笑了。”他语气从容,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坦然。将杜甫的诗说成“即兴之作”、“信手拈来”,脸不红心不跳。穿越者的优势,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信手拈来……”张老学士喃喃重复了一遍,眼中震惊更甚。若真是信手拈来,此子才华,堪称恐怖!他深吸一口气,叹道:“好一个‘信手拈来’!好一个‘江碧鸟逾白,山青花欲燃’!色泽鲜明如画,更难得的是这尾联转折,由盛景入哀思,浑然天成,道尽客居他乡、光阴蹉跎之憾……此诗,可传世矣!”
“可传世”三字一出,满场皆惊!能得到致仕翰林如此评价,这陈朔之名,今日之后,必将响彻金陵文坛!
苏芷柔也已起身,她走到张老学士身旁,再次看向那诗笺,轻声道:“张老所言极是。尤其是‘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一句,看似平常,却将雨後春日的温润生机刻画入微,非细心体察天地万物者不能道。陈公子……观察入微,心思之细腻,令人佩服。”她说着,目光再次投向陈朔,那双清澈的眸子里,充满了欣赏与探究。
她自幼被誉为才女,见过的诗词、才子无数,但如陈朔这般,既能写出如此鲜活灵动的景语,又能抒发出如此深刻沉郁的情语,且结合得天衣无缝者,实属罕见。更让她在意的是诗中那股“归年”之叹,他……并非金陵人氏?来自何方?又为何流露出如此深重的漂泊之感?
陈朔感受到苏芷柔探究的目光,微微一笑,再次拱手:“苏小姐过奖。在下偶有所感,贻笑方家。”
他这般宠辱不惊的态度,更让众人高看一眼。
柳文轩、周子墨等人,脸色已是难看至极。风头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外乡人抢尽,他们这些本地才子颜面何存?
柳文轩忍不住开口道:“陈兄此诗确实绝妙,不过……诗以言志,陈兄年纪轻轻,这‘何日是归年’之叹,是否有些……为赋新词强说愁了?”他意在质疑陈朔诗中情感的真实性。
陈朔尚未回答,苏芷柔却微微蹙眉,抢先道:“柳公子此言差矣。诗缘情而绮靡,情感之真假,岂可以年岁论之?陈公子客居金陵,见春色易逝,心生感慨,再自然不过。何况,此诗情真意切,感人肺腑,绝非无病呻吟之作。”
她声音清脆,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直接驳斥了柳文轩。众人讶然,苏芷柔向来温和,鲜少在公开场合如此明确地维护某人。
柳文轩被噎得面红耳赤,讪讪不敢再言。
陈朔有些意外地看了苏芷柔一眼,没想到这位才女会为自己说话。他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苏芷柔接触到他的目光,脸颊微不可察地泛起点点红晕,轻轻垂下了眼帘。
张老学士哈哈一笑,打圆场道:“好了好了,诗词品评,各抒己见。陈小友此诗,当为今日魁首,诸位可有异议?”
场中寂静片刻,随即响起一片附和之声。虽有如柳文轩般心中不服者,但在绝对的诗才面前,也无法反驳。
陈朔之名,在这一刻,真正烙印在了在场所有文人士子的心中。
诗会继续,但后续的诗作,在陈朔那首珠玉之前,都显得黯然失色。众人的目光,总是不自觉地飘向那个安静的青衫身影。
陈朔依旧坐在角落,自斟自饮,仿佛刚才引起轰动的并非他自己。他注意到,墨兰不知何时已悄然离去,如同她来时一样安静。而苏芷柔,则偶尔会向他这边望来,目光相遇时,她会微微颔首,或报以浅浅的微笑。
诗会临近尾声,三位大儒与苏芷柔又点评了几首诗,便宣布诗会结束。众人开始陆续散去,不少士子经过陈朔身边时,都会主动拱手打招呼,口称“陈兄”,态度与之前判若两人。
陈朔一一回礼,心中明了,今日之后,他在金陵算是初步打开了文人圈子的门路。
正当他准备起身离开时,一位侍女走了过来,盈盈一礼:“陈公子,我家小姐有请,想与公子单独一叙。”
陈朔抬眼望去,只见苏芷柔正站在不远处的水榭边,裙裾在微风中轻轻飘动,目光盈盈地望着他。
单独一叙?
陈朔心中微动,点了点头:“有劳姑娘带路。”
跟着侍女走向水榭,陈朔能感受到身后无数道羡慕、嫉妒、好奇的目光。他面色平静,心中却在快速思索这位苏才女单独见他的目的。
仅仅是为了探讨诗词吗?恐怕未必。
步入水榭,湖风带着水汽拂面,十分惬意。苏芷柔屏退了侍女,水榭中只剩下他们二人。
“陈公子。”苏芷柔转过身,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但眼神中的好奇与欣赏却无法掩饰,“冒昧相邀,还望公子勿怪。”
“苏小姐言重了。”陈朔拱手,“能得小姐青睐,是在下的荣幸。”
苏芷柔轻轻倚着栏杆,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问道:“公子诗中‘归年’之叹,似乎情意深重。不知公子故乡在何方?为何来到金陵?”
来了。陈朔心中暗道,面上露出适时的感慨:“在下祖籍北地,因家乡遭了灾,不得已南下漂泊,至于金陵……算是机缘巧合吧。”他将穿越之事含糊带过,只说是逃难而来。
“原来如此。”苏芷柔眼中闪过一丝同情,“公子背井离乡,确实不易。”她顿了顿,似乎犹豫了一下,才继续道:“公子大才,不知日后有何打算?可有意在金陵长住,以求功名?”
陈朔笑了笑,道:“功名之事,随缘即可。眼下只想先寻个安身立命之所,至于其他,走一步看一步吧。”
他这番洒脱的态度,让苏芷柔有些意外,又有些欣赏。寻常士子,哪个不是将科举功名挂在嘴边?
“公子豁达。”苏芷柔赞了一句,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从袖中取出一张精致的名帖,递给陈朔,“三日后,家父在府中设宴,款待几位文坛前辈。公子若是有暇,不妨前来一聚。届时,张老、李老他们也会在场。”
陈朔接过名帖,心中明了,这不仅是邀请,更是一种认可和引荐。苏芷柔这是在为他铺路,将他引入更高层次的文人圈子。
“多谢小姐厚爱,陈某定当准时赴约。”陈朔郑重收下名帖。
苏芷柔见他收下,脸上笑容更真切了几分。她又与陈朔聊了几句诗词,问了问他对于前人某些诗句的看法。陈朔凭借远超这个时代的文学素养和前世“业务需要”积累的杂学,应对自如,偶尔几句点评,更是切中要害,让苏芷柔美目异彩连连,只觉得这陈朔不仅诗才惊人,学识见解也极为不凡。
两人相谈甚欢,直到侍女前来提醒时辰不早,苏芷柔才有些意犹未尽地停下。
“与公子一席谈,获益良多。”苏芷柔真诚地说道。
“小姐过谦了,是陈某受教。”陈朔客气回应。
离开水榭时,夕阳已将莫愁湖染成一片金红。陈朔回头,只见苏芷柔依旧站在水榭中,目送着他离去,白衣胜雪,在夕阳余晖中宛如画中仙子。
陈朔摸了摸怀中苏芷柔给的名帖,又想起沈未央的玉牌,以及墨兰那清冷的眼神。
金陵城的风,似乎正将他吹向一个更为广阔,也更为复杂的舞台。
而他的“归年”,又在何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