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一,琼花节正式开启。
这一日的扬州城,仿佛一口烧沸了的大锅,喧嚣与热闹达到了顶点。天色未明,各条通往蜀冈主会场的道路上便已挤满了车马行人,摩肩接踵,挥汗成雨。城中各处,彩旗招展,锣鼓喧天,戏班子、杂耍团在各处空地上拉开场子,引得里三层外三层的围观。空气中混合着花香、汗味、食物香气与各种嘈杂的声响,构成一幅活生生的《清明上河图》般的市井狂欢画卷。
陈朔起了个大早,并未立刻前往蜀冈主会场,而是先去了漱玉轩。
水榭之中,明心馆主依旧是一袭素白,临窗抚琴,琴音清越,似乎将外界的喧嚣都隔绝开来。楚云澜也在,正闭目聆听,手边放着一杯早已凉透的茶。
见陈朔到来,琴音渐歇。
“陈公子今日气色不错。”明心馆主抬眼看来,目光在陈朔脸上停留一瞬,微微颔首,“神魂之伤,恢复得比预想中要快。”
陈朔拱手行礼:“多赖馆主琴音茶韵滋养。”他确实感觉这几日精神好了许多,虽然传承符文依旧沉寂,但那种神魂虚弱、时刻抽痛的感觉已大为减轻,五感与思维都清晰灵动了不少。
“今日节启,公子欲往蜀冈一观?”明心馆主问道。
“正是。想去见识一番这扬州盛况。”陈朔点头。
明心馆主沉吟片刻,道:“盛会固然热闹,但也需留心。昨日蜀冈之下,公子可是遇到了一位瞎眼的老相士?”
陈朔心中一动,果然,什么事都瞒不过这位馆主。“正是。那老者……颇为古怪,似乎能看穿在下旧伤根源,还说了些模棱两可的警示之语。”
明心馆主神色平静:“那人自称‘鬼眼先生’,来历不明,数月前出现在扬州,以卜算为名,所言多中,在底层百姓和一些商贾中颇有声望。但其相术路数诡异,非道非佛,身上气息也晦涩难明。我与云澜兄也曾暗中观察过,此人修为深浅难测,且似乎……对阴邪鬼物、冥土之事,格外敏感。”
他看向陈朔:“他能看出公子与‘阴冥’有染,倒也不足为奇。至于‘故人寻来’之语,或许是危言耸听,也或许……确有所指。公子多加小心便是。”
楚云澜此时也睁开眼,看向陈朔,声音清冷:“若遇麻烦,可来寻我。”他话语简短,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诚意。
陈朔心中温暖,再次拱手:“多谢馆主,多谢楚兄。”
又闲谈几句,陈朔便告辞离开,前往蜀冈。
今日的蜀冈主会场,与昨日又大为不同。木栅栏围起的各个区域内,已然摆满了各式各样的摊位。绸缎庄、珠宝行、皮货店、药材铺自不必说,更有来自西域的香料、波斯的琉璃、南洋的犀角象牙、东瀛的漆器刀剑……琳琅满目,令人目不暇接。叫卖声、讨价还价声、惊叹声、争执声,混杂着各处戏台传来的锣鼓丝竹与喝彩声,直冲云霄。
陈朔随着人流,在会场中缓缓移动。他目光扫过那些奇珍异宝,心中并无多少波澜,注意力更多地放在那些气息特异的人身上。
除了昨日见过的各类武人、方士、探子,今日还多了许多明显是江湖帮会的人物,臂缠不同颜色的布条,划分势力范围,维持着各自区域的“秩序”(或者说收取保护费)。盐漕总会的人自然也少不了,他们占据着最好、最大的几个区域,搭建了颇为气派的棚子,展示着最上等的盐、绸、茶等货物,更有高手护卫,气焰不凡。陈朔注意到,赵三爷并未亲自到场,但几个疑似他手下头目的人,正趾高气扬地指挥着。
那“鬼眼先生”的算命摊子依旧摆在老地方,今日围的人更多了,几乎水泄不通。陈朔远远看了一眼,并未靠近。
他在一个售卖古籍字画的区域停留了稍久。这里相对安静些,摊主多是些老学究模样的文人,顾客也大多是读书人。陈朔希望能从中找到一些关于水月镜阁、或者淮扬水脉、上古遗迹的线索。可惜翻看了一阵,大多是一些常见的经史子集、时人文集或赝品字画,并无收获。
就在他准备离开时,旁边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一个穿着邋遢道袍、头发如同鸡窝、正靠在墙角打盹的老道士,面前的破布上随意丢着几本破烂书卷和几件锈迹斑斑、奇形怪状的小物件,吸引了他的注意。
吸引他的不是那些东西,而是那老道士身上散发出的气息——并非修道者的清灵,也非江湖术士的驳杂,而是一种极其内敛、近乎于“无”的枯寂感,仿佛一块历经了千万年风吹雨打、灵性尽失的顽石。但在这枯寂之下,陈朔敏锐的感知(虽然传承沉寂,但直觉仍在)却捕捉到了一丝极其隐晦、几乎难以察觉的……沧桑与浩瀚的余韵。
这老道士,恐怕是个真正经历过漫长岁月、修为跌落到谷底、或者自我封禁了的存在!
陈朔走到摊子前,蹲下身,看似随意地翻动那几本破书。书页泛黄脆化,字迹模糊,内容也无非是一些粗浅的道家养生口诀和符咒画法,并无价值。
他的目光落在那几件小物件上。一枚缺了角的青铜古钱,一把生满绿锈、刃口残缺的匕首,一个开裂的龟甲,还有……半块巴掌大小、色泽暗沉、形似某种鳞片、却非金非玉非石的碎片。
当他的目光触及那半块鳞片碎片时,贴身收藏的“潜龙之鳞”石,竟然微微发热了一下!虽然极其微弱,但陈朔清晰地感觉到了!
这碎片,与“潜龙之鳞”同源!或者说,是同类之物!
陈朔心中一震,面上却不露声色,拿起那半块鳞片碎片,入手冰凉沉重,表面布满细密的、天然形成的纹路,与“潜龙之鳞”的纹路有几分相似,但更加古老、残缺。
“道长,此物何来?作价几何?”陈朔抬头,看向那似乎还在打盹的老道士。
老道士眼皮都没抬,含糊道:“捡的……十两……不,二十两银子……”
二十两银子,对于一块不明用途的碎片来说,堪称天价。但陈朔没有犹豫,从怀中取出两张十两的银票,放在老道士面前的破布上,拿起那半块鳞片碎片,转身就走。
那老道士这才微微睁开一条眼缝,瞥了一眼陈朔离去的背影,又看了看那两张银票,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捉摸的光芒,随即又闭上眼,继续打盹,仿佛一切与他无关。
陈朔将那半块鳞片碎片小心收好,心中思绪翻腾。没想到在这琼花节上,竟真的找到了与“潜龙之鳞”相关之物!这碎片从何而来?那老道士又是何人?
他正思忖间,前方人群忽然传来一阵骚动和惊呼声。
“让开!快让开!”
“马惊了!快躲开!”
只见一匹通体枣红、神骏异常的高头大马,不知为何受了惊,挣脱了缰绳,在拥挤的会场中横冲直撞!马背上空无一人,但马匹显然极度惊恐,双眼赤红,嘶鸣着撞翻了好几个摊位,踢伤数人,引起一片混乱,正朝着陈朔所在的方向狂奔而来!
沿途人群惊呼避让,鸡飞狗跳。
陈朔眉头一皱,正欲闪避,目光却猛地瞥见,惊马前方不远处,一个穿着粉色襦裙、约莫七八岁、梳着双丫髻的小女孩,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呆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手中刚买的糖人掉落在地,小脸煞白,眼看就要被惊马撞上!
千钧一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