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船湾。
它的名字就是它本身。无数艘船的残骸——被风暴撕碎的战舰、被海盗遗弃的货船、被时间蛀空的商船——如同被巨神随手丢弃的垃圾,相互堆叠、挤压、半沉半浮在这片被遗忘的海湾里。
船体扭曲断裂,巨大的龙骨刺破水面,如同搁浅巨兽的肋骨,指向铅灰色的、低垂的天空。
腐烂木头的酸腐味、凝固焦油的恶臭、死鱼和不明秽物沤烂的气息、混杂着劣质烟草和更劣质朗姆酒的刺鼻味道,形成一层粘稠的、令人窒息的瘴气。
残骸堆砌的“街道”上,狼藉触目惊心。曾经用破帆布和锈铁皮勉强搭建的简陋棚屋,如今只剩下扭曲的骨架和满地狼藉的碎片。
烧焦的木头冒着缕缕青烟,混在湿冷的雾气里。地上散落着被踩烂的货物:破碎的陶罐流出黑乎乎的粘稠物,分不清是香料还是毒药;泡烂的丝绸如同水鬼的裹尸布;几本封面被撕扯、书页糊成一团的账簿,隐约可见模糊的账目和血指印。
几块明显被巨力砸碎的厚木板散落着,边缘还残留着三叉戟的凹痕,旁边是一滩早已干涸发黑的血迹,几只肥硕的老鼠正旁若无人地啃噬着凝固的血块。
海洋教会风暴守卫的扫荡余威尚在。魏岚的目光扫过一根断裂的粗大桅杆根部——那里残留着一片深蓝色的、尚未被油污完全覆盖的冰霜冻结痕迹,显然是风暴守卫“冰封”某个目标时留下的。
旁边的锈蚀舱壁上,一个崭新的、用深蓝色涂料潦草画出的三叉戟圣徽格外醒目,下面还用通用语歪歪扭扭地写着警告:“圣光与海潮注视于此!”
几艘被魔法暴力撕开舱门、内部一片狼藉的报废走私快艇半沉在污水里。
恐惧像一层看不见的粘液,涂抹在每一个阴暗角落和路过的、眼神闪烁的人脸上。
那些原本大摇大摆的走私贩子缩进了更深的阴影里,兜售赃物的小贩警惕地打量着每一个生面孔,连空气中那股惯常的、混合着劣质朗姆酒和汗臭的嚣张气焰,都变成了小心翼翼的试探和压抑的敌意。
艾莉诺下意识地裹紧了斗篷的领口,脸色苍白。蓝宝石般的眼睛警惕地扫视着周围那些船骸缝隙里投来的、不怀好意的窥探目光。
她紧紧跟在魏岚身后,一只手无意识地按在腰间——那里挂着她的武器,一把精钢打造的长剑。
艾拉却像一条回到了浑水里的银鳗鱼,冰蓝色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闪闪发亮,充满了警惕与一种近乎本能的兴奋,街头生存的本能重新在她血液里苏醒。
她小巧的鼻翼微微翕动,忽然——
“老大,”她压低了声音,凑近魏岚,小巧的下巴朝前方一个巨大船骸的豁口努了努,“看见没?那地方,门口挂着一盏快烂掉的鲸油灯,灯罩都裂了,还点着。还有那几个看门的家伙,眼神凶得很,脚下还有没扫干净的蓝冰渣子——风暴守卫来过这儿,但酒馆还在开张。”
魏岚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那豁口像一张巨兽咧开的嘴,通往一个由半沉货船船舱改造的巨大空间。
入口上方歪歪斜斜挂着一块被锈蚀和油污包裹、勉强能辨认出“锈钉”字样的铁皮招牌。门口那盏鲸油灯散发着昏黄、油腻的光芒,灯罩上的裂痕像蛛网,灯油燃烧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几个穿着油腻皮围裙、腰间鼓鼓囊囊的粗壮汉子倚在入口两侧的阴影里,眼神像刀子一样刮过每一个试图靠近的人。他们脚下的污水里,确实残留着几片没清理干净的、深蓝色的冰晶碎片。
“这种地方,刚被风暴守卫扫荡过还能开张,肯定有点门道。”艾拉的声音带着一种基于观察的笃定,“风声紧的时候,想打听消息的人反而会往这种人多眼杂的地方钻。那些缩在角落里的家伙,要么吓破了胆啥也不知道,要么就是等着坑人的陷阱。”
魏岚木质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只是微微颔首:“带路。”
艾拉立刻挺直了小身板,冰蓝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狡黠。她深吸一口气,努力模仿着记忆中那些港口区小混混头目的姿态——肩膀微微耸起,下巴微抬,眼神带着点混不吝的挑衅,步伐也变得有些吊儿郎当。
三人走近“锈钉酒馆”那如同巨兽食道的入口。门口那几个倚着锈蚀船壳的壮汉立刻投来审视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警惕和驱逐的意味。其中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缺了颗门牙的汉子往前挪了一步,粗声粗气地低吼:“生面孔?滚远点!锈钉不招待外……”
他的“外人”两个字还没吐完,艾拉动了。
她甚至没看那个刀疤脸,冰蓝色的瞳孔只是随意地往他脚下一瞥。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异常清晰的冰晶凝结声响起。刀疤脸脚下那摊原本只是浑浊的污水,瞬间冻结!一层晶莹剔透、边缘锐利如刀的薄冰以惊人的速度蔓延开来,精准地覆盖了他那双沾满污泥的厚皮靴的鞋底,并且瞬间向上蔓延,冻住了他的裤脚!
彻骨的寒意如同毒蛇,瞬间刺透皮革和布料,直钻脚踝!
刀疤脸猛地打了个哆嗦,后面的话硬生生卡在喉咙里,变成了一声惊愕的抽气。
他下意识地想抬脚,却发现双脚如同被焊死在地面的铁桩上,纹丝不动!低头一看,那层诡异的冰霜已经牢牢冻结了他的靴子,甚至还在沿着裤管往上爬!
他惊怒交加地抬头瞪向艾拉,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和一丝被冒犯的暴怒。
艾拉却仿佛只是掸了掸肩膀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冰蓝色的眼睛懒洋洋地扫过刀疤脸惊怒的脸,嘴角勾起一个极其细微、带着嘲讽的弧度。
她什么也没说,但那眼神里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再废话,冻的就不只是脚了。
另外几个壮汉脸色骤变,手瞬间摸向腰间鼓囊的地方——匕首、短棍,或者别的什么家伙。
然而,一股无形的、令人心悸的“扭曲感”毫无征兆地降临在他们与艾拉之间的空间。
嗡……
空气仿佛变成了粘稠的胶水,光线诡异地弯折了一下。
那几个壮汉只觉得眼前一花,那个银发的小个子女孩的身影似乎模糊了一瞬,仿佛她同时存在于那个位置又稍微偏离了那个位置,一种强烈的空间错位感让他们头晕目眩,摸向武器的手也僵在了半空。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他们感知的空间坐标上轻轻拨动了一下。
空间魔法的微弱扰动!
虽然艾拉的力量在魏岚眼中不值一提,但对于这些只是体格强壮、最多会点街头斗殴技巧的混混来说,这种直接作用于空间感知层面的干扰,完全足够了。
他们的动作瞬间僵住了,眼神里的暴怒被惊疑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惧取代。这种力量……不是他们能招惹的!
魏岚的脚步甚至没有停顿,仿佛门口发生的只是一阵微不足道的风。他径直从被冻住双脚、脸色铁青的刀疤脸身边走过,艾拉像个得胜的小将军,昂首挺胸地跟上,还不忘回头对那几个僵住的壮汉投去一个轻蔑的眼神。艾莉诺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紧张,也快步跟了进去,紧紧贴着魏岚。
酒馆内部比外面更加昏暗污浊。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烟草、馊掉的啤酒、汗臭、呕吐物以及海腥味混合的刺鼻气味。
光线主要来自吧台上几盏同样油腻昏黄的鲸油灯,以及墙壁上几个歪斜的、镶嵌着发光苔藓的破旧玻璃罐。
巨大的船舱被粗糙地改造成了酒馆,到处都是用废弃油桶、破旧木箱甚至扭曲的船用部件拼凑成的桌凳。角落里堆着发霉的渔网和生锈的铁链。吧台本身像是一整块被劈开的巨大船用龙骨,表面布满了刀痕和污渍。
酒馆里人不少,但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风暴守卫的清剿显然让这些常客心有余悸。
三三两两的客人缩在各自的位置上,低声交谈着,眼神警惕地扫视着每一个进入的生面孔。
当魏岚三人走进来时,大部分交谈声瞬间低了下去,无数道或好奇、或警惕、或带着赤裸裸恶意的目光聚焦在他们身上,像探照灯一样扫视着。
艾拉毫不畏惧地迎上那些目光,冰蓝色的眼睛像两颗在昏暗里发光的蓝宝石,带着一种“不服来试试”的野性。她像只巡视领地的小豹子,目光快速扫过整个酒馆,最终定格在吧台后面那个正在擦拭酒杯的身影上。
那是个中年男人,穿着一件还算干净但领口磨损严重的黑色衬衫,外面套着件油腻的皮围裙。
他头发稀疏,打理得却还算整齐,脸上带着常年混迹底层磨砺出的精明和一种刻意的疲惫感。他擦拭酒杯的动作很慢,很稳,仿佛对门口的小插曲和满场的注视浑然不觉。
但艾拉注意到,在魏岚他们走进来时,他擦拭酒杯的动作有那么一秒钟极其细微的停顿,眼皮也抬了一下,锐利的目光像探针一样在三人身上迅速扫过,尤其在艾拉身上停留了一瞬——显然,门口那点小动静没能瞒过他的耳朵和眼睛。
艾拉嘴角微翘,目标明确。她抢在魏岚之前,几步走到吧台前,动作利落地坐上那张用巨大船用螺栓改造的高脚凳。凳子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三杯‘黑水’,”艾拉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熟稔,仿佛她天天来这里点单。她将一枚沉甸甸的金币用指尖推到吧台中央,金币在油腻的木面上旋转着,发出诱人的嗡鸣,“找个人。一个叫‘灰鳍’的,听说最近在你们这儿挺活跃?他落脚在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