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平稳地驶入揽月阁的庭院,最终在门前停下。
引擎熄灭的瞬间,车厢内那份紧绷后的虚脱感,仿佛有了实质的重量,压在两人肩上。
顾夜沉没有立刻下车,他双手还握着方向盘,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侧过头,看着身旁的苏晚萤。
路灯的光透过车窗,在她脸上投下一片明明暗暗的光影,那张总是透着几分懒散和不耐烦的脸,此刻写满了疲惫,却又有一种雨后山峦般的清冽和沉静。
她不是不怕。
在老宅时,他握着她的手,能感觉到那份冰凉和细微的颤抖。
可她就那么迎着他父亲足以压垮一切的威势,用最锋利的语言,剖开了顾家最不堪的脓疮,也剖开了他多年来用愧疚和逃避筑起的心防。
她为他,也为她自己,杀出了一条路。
这个认知,让顾夜沉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温热的手攥住,一种陌生的、酸涩又滚烫的情绪,从胸口蔓延至四肢百骸。
“到了。”
苏晚萤没有看他,只是解开安全带,推门下车。
她的动作有些迟缓,显然也是耗尽了心力。
顾夜沉跟着下车,两人一前一后地走进客厅。
客厅里空无一人,管家和佣人早已歇下,只有一盏地灯亮着,散发着昏黄的光。
那股在老宅里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劫后余生的寂静。
苏晚萤没有坐下,她脱掉高跟鞋,赤着脚在地毯上走了两步,然后开始踱步。
那副样子,像极了项目进入攻坚阶段,正在脑内复盘所有流程,寻找漏洞的项目经理。
顾夜沉看着她的背影,喉咙有些发干。
他想说些什么,比如“谢谢”,比如“你还好吗”,可这些话在今晚她所做的一切面前,都显得太过苍白无力。
“我们需要一个‘干净’的房间。”
苏晚萤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她的脸上已经不见了疲态,那双漂亮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冷静而锐利的光。
“绝对物理隔绝,没有窃听,没有监控,信号完全屏蔽。”
她语速很快,像是在下达指令。
“以及一条绝对安全的加密通讯线路。”
顾夜沉没有问为什么,他只是点了点头,拿出手机。
他拨通了秦杨的号码,电话几乎是秒接。
“先生。”
秦杨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沉稳。
“启动‘镰刀’协议。”
顾夜沉的声音很低,却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决断。
“我要老宅过去二十四小时内,所有对外网络通讯的完整日志。物理层和应用层的数据包,全部给我筛查一遍。”
“交叉比对所有佣人、保镖、以及访客的电子设备活动记录和实时位置信息。”
“目标,是锁定一个向我父亲的私人网络,发送过加密信息的人。”
电话那头的秦杨,呼吸有那么一瞬间的停顿,但他立刻应下:“是,先生。预计需要四十分钟。”
挂断电话,顾夜沉看向苏晚萤,像一个等待下一步指令的士兵。
苏晚萤走到茶几旁,拿起一个平板电脑,手指在上面飞快地划动着,调出一个白板程序。
她用指尖在上面画了一个简单的结构图。
顶端是“顾远山”,下面分出两个箭头,一个指向“苏晚萤(身份)”,另一个指向“江星晚(车祸)”。
“这个内鬼,不是简单的传声筒。”
她的声音在安静的客厅里格外清晰。
“他是一个非常高明的‘故事讲述者’。”
“他没有平铺直叙地汇报我们在诊所发生的事,而是精准地提炼出了两个最能引爆你父亲情绪的点。”
她点了点“身份”那个词。
“这个问题,玄之又玄,无法自证,也无法证伪,一上来就能把我打入无法辩驳的境地。”
然后,她的手指又落在了“车祸”上。
“这个指控,恶毒且致命。它把我从一个‘神秘’的闯入者,直接定义成了一个‘有罪’的谋杀嫌疑人。”
苏晚萤抬起头,看着顾夜沉。
“这不是b组那种程序化的、以掠夺KpI为目的的攻击。这手法里,充满了个人化的、浓烈的恶意。”
“它闻起来,就像是一个非常、非常恨我的人,精心烹制的一道菜。”
顾夜沉只觉得一股寒气顺着脊椎爬上后颈,让他的血液都仿佛凝滞了。
就在这时,二楼的楼梯口,传来一声轻微的响动。
一个小小的身影,出现在栏杆后面,揉着惺忪的睡眼,怀里还抱着那个旧旧的迪迦奥特曼玩偶。
“妈妈?爸爸?”
是希希。
他没有哭,也没有做噩梦,只是睡到半夜,习惯性地醒来,发现房间里没有熟悉的气息,便出来寻找。
那一声软糯的呼唤,像一道暖流,瞬间冲散了客厅里那份冰冷的肃杀。
苏晚萤的表情,在那一刻,肉眼可见地柔和了下来。
她脸上那种项目经理式的锐利和紧绷,都化成了水。
她转头对顾夜沉说:“你等一下,我先去把他哄睡。”
顾夜沉点了点头,看着苏晚萤快步走上楼梯,看着她弯下腰,将那个小小的身体抱进怀里,轻声地哄着。
“妈妈在和爸爸讨论工作。”
“对,就是打怪兽的工作,我们发现了一个新的怪兽窝。”
“乖,希希先去睡觉,睡醒了,怪兽就被妈妈打跑了。”
希希在她怀里蹭了蹭,听话地点了点头,被她牵着手,送回了房间。
顾夜沉站在楼下,听着楼上那模糊不清的、温柔的对话声。
他心中那块因为父亲和旧事而翻搅不休的角落,奇异地被抚平了。
过往那些关于顾家荣耀、沉重责任、以及对亡妻的愧疚,在这一刻都变得遥远而模糊。
他的目光追随着楼上那一大一小的身影,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和滚烫的情感在胸口成型。
他要守护的,就是这个。
就是这两个被强行塞进他生命里,却又让他无论如何都无法放开的人。
十几分钟后,苏晚萤从楼上下来,重新恢复了那副冷静的模样。
“他睡着了。”她说。
也就在这时,顾夜沉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是秦杨。
“先生,找到了。”
秦杨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压抑的惊异。
“数据包的来源设备是一次性的太空卡,无法追踪。但是,它的初次网络接入点……”
秦杨顿了顿,似乎在确认这个信息的准确性。
“……信号范围,完全覆盖了老宅的西侧客院。”
顾夜沉的瞳孔,骤然收紧。
西侧客院……
“林菲菲就住在那里。”
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苏晚萤的脸上,没有半分意外,反而是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
“这是‘谁’的问题,解决了。”
她看着平板上的结构图,像是在欣赏一件艺术品。
“现在,是‘怎么做’的问题。”
顾夜沉正要让秦杨立刻去控制林菲菲,苏晚萤却抬手阻止了他。
“别动她。”
苏晚萤说。
“直接动她,她会有一万种方法把自己摘干净,最后只会打草惊蛇。”
顾夜沉不解地看着她。
“一个完美的、温柔善良的白月光,是不会亲手去做这种肮脏事的。”
苏晚萤的唇边,勾起一抹极淡的、冰冷的弧度。
她拿起顾夜沉的手机,对着话筒,清晰地发出指令。
“秦杨,换个方向。”
“放弃追查林菲菲本人。现在,立刻,去查她的助理,那个叫‘周敏’的女人。”
“我要她最近一个月内,所有的银行流水、信用卡记录、通讯详单,以及所有的网络账户活动痕迹。”
“任何一笔小额的、不记名的现金交易,任何一次在不合常理的时间和地点的消费,任何一个新注册的、与她日常习惯不符的网络账号,都不要放过。”
顾夜沉看着她,忽然明白了她的意图。
蛇打七寸。
林菲菲是头,但那个助理,才是递出毒液的牙。
“为什么……?”
他还是问出了口,他想知道她的逻辑。
“因为,b组行事,需要‘资源’。告密这种事,林菲菲可以凭着对你父亲的了解去策划,但执行,一定需要一个信得过的、并且有动机被收买的人。”
“一个渴望向上爬、对现状不满、又有点小聪明的助理,是最好的收买对象。”
苏晚萤说完,将手机放回茶几。
就在这时,那部手机的屏幕,在昏暗的客厅里突兀地亮了起来。
不是电话,是一条新的匿名信息。
屏幕的冷光映在两人脸上,让周遭的空气瞬间凝固。
发信人,还是那个熟悉的、属于b组的加密号码。
信息的内容很短,却像一条淬毒的蜈蚣,一字一句,缓缓爬上了他们的脊背。
“家庭伦理剧好看吗?别急,下一集的预告片,是关于一个小男孩,发现他最爱的‘妈妈’,其实是一个披着人皮的怪物。”
“敬请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