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的城，像被抽走了魂魄。
主干道上的霓虹还亮着，却没了白日里的嚣张，光团散在湿漉漉的柏油路上，被出租车的轮胎碾出细碎的水纹——半小时前刚下过一场冷雨，风裹着水汽往车窗缝里钻，李明抬手把空调风速调大两格，出风口送出的风却还是带着股凉意，吹得他后颈发僵。
他的车是辆跑了五年的捷达出租车，车身侧边还留着几道没补全的划痕，是上个月被一辆电动车蹭的。此刻仪表盘的屏幕亮着，右上角的“今日流水”数字停在612.8元，红色的光映在李明眼底，像根细针轻轻扎着。他腾出一只手，指尖在方向盘上蹭了蹭——方向盘的塑胶套磨得发亮，thumb处甚至裂了道小缝，那是他握了三年的痕迹。
“六百一十二，抽成三百二，油钱大概九十，剩下……两百零二块八。”李明低声算着，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他从副驾的塑料袋里摸出那桶泡面，桶壁上凝着水珠，捏起来软塌塌的。这是他今晚的第二顿饭，七点出车时在便利店买的，原本想趁等单的间隙泡热了吃，结果从八点到凌晨，要么是接连不断的短途单，要么是在偏僻的小区门口一等就是半小时，直到现在才腾出空。
他没找地方停车，就把车靠在路边的公交站台后，拧开泡面桶盖。保温杯里的开水早就凉透了，他往里倒了半杯，看着面饼慢慢吸饱水分胀起来，酱包只挤了一半——另一半要留着，明天早上煮挂面时还能用上。他用叉子挑起一撮面条，温凉的触感裹着寡淡的咸味，嚼在嘴里像棉絮，却还是大口大口地咽着。胃里空得发慌，这点东西聊胜于无，却至少能让他撑过接下来的几个小时。
就在这时，手机在中控台上沉闷地震动了一下，是短信。屏幕亮起，“市一院肾内科”几个字像冰锥刺进李明眼里。他深吸一口气，指尖在屏幕上顿了两秒才点开：“患者李王氏家属，您好。请务必于明日17:00前缴清下周透析费用三千元，逾期将影响治疗安排。上次延误后患者已出现水肿症状，切勿再次中断，以免引发危险。”
每一个字都像秤砣压在他的胸口。他想起上周母亲坐在轮椅上，小腿肿得连袜子都穿不上，喘着气说“妈没事，别为钱操心”，当时他攥着母亲的手，只觉得掌心的温度烫得心慌。现在手机屏幕还亮着，三千块的数字在黑夜里晃得人眼晕——他今晚跑了八个小时，剩下的两百块，连零头都不够。
他烦躁地划掉短信，指尖却不小心蹭到了微信图标，那个亮了很久的红点终于跳了出来。是女友林娟，三个小时前发来的消息，他一直没敢点开：“今天陪闺蜜试婚纱，她老公给她买了钻戒，还在市中心订了套带阳台的房子。”“我同事说她男友下个月要换车，问我什么时候能坐上你的车，不用挤地铁。”“李明，我们谈了三年了，我不是嫌你穷，是我看不到头——每天等你到凌晨，醒来却不知道下一笔医药费在哪，我真的累了。”
李明盯着屏幕，手指在输入框里敲了又删，删了又敲，最后只打出三个字：“再等等。”发送成功的瞬间，他突然觉得眼眶发涩，赶紧别过脸看向窗外。公交站台上的广告灯箱亮着，上面是一家三口在草坪上放风筝的画面，妈妈笑着把孩子举过头顶，温馨得刺眼。他想起三年前林娟也这样笑过，说“以后我们有了家，也要买个大风筝”，可现在，她的朋友圈里再也没有他的影子，连聊天记录里的表情包，都从可爱的卡通变成了沉默的句号。
“师傅，去城东锦绣花园，麻烦快点。”车窗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个穿着西装的年轻人敲了敲玻璃，领带松垮地挂在脖子上，带着点酒气。李明赶紧把手机揣进兜里，用袖口蹭了蹭眼角，扯出一个还算平和的笑容：“好嘞，上车吧。”
年轻人坐进后座，没等李明发动车子，就掏出手机刷起了短视频，音量开得很大，里面是网红介绍“应届生如何快速攒首付”的声音。李明发动车子，缓缓汇入空荡的车流，仪表盘上的时间跳到了3点15分。
“师傅，您开夜班多久了？”后座的年轻人突然关掉视频，语气里带着点刚入社会的雀跃，“我刚毕业，在互联网公司做运营，以后想在城东租个近点的房子，不用像现在这样加班到三点。”
李明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低声说：“三年了。”
“三年啊？那您肯定很辛苦吧。”年轻人没听出他语气里的敷衍，接着说，“我现在一个月底薪八千，年底还有奖金，想着攒两年钱，再让家里帮衬点，就能付个首付了。您说，咱们年轻人只要肯拼，日子总会越来越好的吧？”
“嗯。”李明应了一声，目光落在前方黑漆漆的路面上。“年轻人”三个字像一颗小石子，投入他沉寂的心潭——他也曾是年轻人，也曾揣着大学录取通知书，想过毕业后找份体面的工作，带母亲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可母亲一场尿毒症，把所有计划都砸得粉碎，他退了学，跑过外卖，送过快递，最后握着这只磨破的方向盘，一握就是三年。
车子驶过一座桥，桥下的河水黑沉沉的，像一块巨大的墨布。年轻人还在说个不停，说公司的福利好，说领导很器重他，说以后要带父母去旅游。李明没再接话，只是默默地转动方向盘，心里像压着一块湿冷的海绵，连呼吸都觉得沉。
到了锦绣花园门口，年轻人付了钱，下车时还不忘回头说：“师傅，您也早点回去休息，别总熬夜班，对身体不好。”李明点点头，看着他蹦蹦跳跳地跑进小区，灯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短，充满了鲜活的生命力。
他重新发动车子，街道更冷清了，偶尔有一辆货车驶过，灯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截被遗忘的旧木头。李明打开收音机，里面传来深夜电台的声音，主持人用温柔的语气读着听众的来信：“生活总会在不经意间给你惊喜，请再坚持一下。”他苦笑了一下，抬手揉了揉干涩的眼睛，后视镜里，他的黑眼圈重得像涂了墨，头发也乱得像鸡窝。
他看了眼仪表盘，流水还是612.8元。“再跑两单，说不定能多凑点。”李明对自己说，然后打了个方向盘，朝着更偏僻的街道开去——那里有几个酒吧，凌晨三点多，正是客人散场的时候，或许能接到几个长途单。
车窗外的风更冷了，吹得树叶“沙沙”响。李明握着那只磨得发亮的方向盘，指腹蹭过塑胶套上的裂缝，突然想起母亲早上塞给他的布包，里面是一沓皱巴巴的零钱，最大的面额是五十元。他当时没要，说“我有钱”，可现在，他连明天的透析费都没着落。
凌晨三点半的城，还在沉睡，而李明的夜班，才刚刚过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