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场带回来的泥土气息,在城市的公寓里盘桓了几日,最终还是被日常的清洁与通风渐渐驱散。但那几袋沉甸甸的收获——尤其是那些形态各异、还沾着点儿干涸泥土的红薯,却像一个个来自土地的信物,静静地堆在厨房的角落,提醒着那段短暂却丰盈的秋日时光。
周末的清晨,窗外天色灰蒙,透着初冬将至的清冷。李静系上围裙,准备处理那些红薯。她挑了几个大小适中、表皮光滑的,准备一部分蒸熟做早餐,另一部分,则打算细细地做成红薯粥。
陈远被厨房里细碎的声响唤醒,走进来,看到李静正站在水池边,耐心地刷洗着红薯表皮上的泥土。水流哗哗,冲刷着紫红色的外皮,露出底下或深黄或浅黄的肉质。空气中已经隐隐飘起红薯特有的、带着泥土芬芳的甜香。
“今天吃红薯?”陈远靠在门框上,问道。
“嗯,”李静回头笑了笑,“尝尝我们自己劳动的成果。”
蒸熟的红薯很快端上了桌。热腾腾的,掰开来,金黄色的瓤冒着诱人的热气,入口是极致的软糯和纯粹的自然甘甜,远比市场上买来的要浓郁得多。小宝吃得鼻尖上都沾了黄澄澄的薯泥,含糊不清地说:“好吃!比买的甜!”
陈远慢慢咀嚼着,那甜味似乎不仅仅停留在舌尖,更一路暖到了胃里,带着一种踏实而妥帖的满足感。
早餐后,李静开始熬制红薯粥。她将米淘洗干净,又把剩下的红薯仔细削皮,切成均匀的小块。当米和红薯块在锅中随着翻滚的水花慢慢交融,一种更为厚重、更为温暖的甜香开始弥漫开来,逐渐充盈了整个屋子。那是一种带有烟火气的、能抚慰人心的味道。
陈远看着李静在灶台前忙碌的背影,看着那氤氲的蒸汽模糊了她侧脸的轮廓,心中一动。他拿出手机,对着那锅咕嘟作响的粥,对着李静温柔的侧影,拍下了一张照片。然后,他走到阳台,那里摆放着几盆从农场带回来的、用旧盆子栽种的香菜和小葱,虽然细小,却绿意盎然。他也拍了下来。
他将这两张照片发到了家庭群里,没有配任何华丽的文字,只是简单地写道:“农场收获,熬成粥了。阳台上的‘农场’也发芽了。”
信息发出去没多久,手机便响起了提示音。是陈建国回复的,一个他早已熟练掌握的、咧嘴大笑的表情。紧接着,赵秀芬也发来了一条语音,点开来,是她带着笑意的声音:“闻到香味儿了!红薯粥好,暖胃。那些小菜长得挺精神。”
看着屏幕上父母迅速而自然的回应,陈远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他忽然清晰地意识到,这种即时而琐碎的分享,这种基于共同经历的、微小而真实的互动,其意义远胜于任何刻意的问候或物质的给予。它让分开生活的两个家,仿佛被无数根无形的、温暖的丝线紧密地缝合在一起,共享着同一片生活的肌理与温度。
中午,红薯粥熬好了。米粒已经开花,与几乎融化的红薯泥完美地融合在一起,粥体呈现出一种温暖柔和的淡黄色。陈远给父母盛了一大保温桶,亲自送了过去。
推开父母家的门,同样的粥香在这里也淡淡地飘散着。原来,赵秀芬看到群里的消息,也忍不住动手熬了一锅。
“正好,尝尝你妈的手艺,跟小静的比比看。”陈建国接过保温桶,打趣道。
餐桌上,摆着两碗几乎一模一样的红薯粥,来自儿子的家,和来自自己的锅。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喝着这同源的、温暖的粥,谈论着农场之行的趣事,谈论着阳台上那几盆小菜的长势,也谈论着即将到来的冬天。
粥是温润的,味道是甘甜的。但陈远品出的,却不仅仅是红薯本身的甜。那是一种更为复杂、也更为悠长的滋味。是劳动之后收获的满足,是家人之间心照不宣的默契,是共同记忆在当下生活里激起的温暖回响。这滋味,初品是朴素的甜,细品之下,却有岁月的醇厚与情感的绵长在齿颊间慢慢化开,这便是“回甘”。
他看着父母安静喝粥的样子,父亲的动作依旧有些急,母亲则小口小口,品味得很仔细。他们的白发在窗外透进来的光线下格外显眼,但他们脸上那份安宁与满足,却也如此真实。
生活的真味,或许就是如此。不在于多么轰轰烈烈,而在于将这些看似平常的瞬间,过出温度,过出滋味。在于将共同经历的美好,沉淀下来,融入一粥一饭,然后在某个寻常的日子里,静静地品味那份悠长而温暖的“回甘”。
从父母家出来,陈远没有立刻开车。他站在清冷的空气里,回头望了望那扇熟悉的窗户,想象着里面那份粥香弥漫的安宁。
他知道,未来的日子还长,还会有风雨,有波折。但只要他们能像这样,共同创造记忆,共同品味回甘,他们的根,就能在任何土壤里,深深地扎下去,汲取养分,枝繁叶茂。
他们的故事,就在这日常的回甘里,被续写得愈发绵长,愈发醇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