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过后,便入了“数九”寒天。民间谚语形象地描绘着这隆冬的进程:“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 眼下,正是“不出手”的时节。寒气无孔不入,即便阳光晴好,那光线也像是被冻住了,苍白地照在覆着薄霜的窗棂和冰冷的地面上,不带一丝暖意。人们裹紧衣帽,缩着脖子,在外面稍待片刻,裸露的皮肤便如同被细针扎刺一般。
严寒,用它最直接的方式,考验着万物的韧性,也锤炼着家庭的温度。
陈建国的二胡,在这酷寒中,非但没有停滞,反而像是被这极端的环境逼出了更深沉的内力。他不再追求曲目的数量,而是反复打磨那几首已然熟练的曲子。有时,一个乐句他会拉上十几遍,只为调整一个音符的轻重缓急,寻找那种“弦外之音”。那琴声在寂静寒冷的冬日午后响起,少了些表演性,多了些内省的意味,仿佛是他与自身、与岁月的一场深度对话。赵秀芬依旧是那个最默契的知音,她能从那日趋圆熟的琴声里,听出老伴心绪的微妙变化,是平和,是感慨,抑或是一丝不易察觉的、对过往的怀念。她会在他拉完一曲、沉浸其中时,默默地为他续上热茶,将那满溢的关怀,化作无声的行动。
赵秀芬的“冬藏”事业也进入了精耕细作的阶段。那缸雪里蕻已被证明大获成功,成了佐餐的明星。她又兴致勃勃地开始尝试制作泡菜,按照一本发黄的老食谱,将萝卜、豇豆、嫩姜投入清澈的盐水中,密封在玻璃罐里,每日观察着液体的变化和蔬菜的沉浮。这个过程充满了不确定性,如同一个有趣的实验,让她在等待中平添了许多期待。阳台角落里那些过冬的蔬菜,也被她打理得井井有条,像一排排等待检阅的士兵,为这个家储备着踏实过冬的底气。
小宝对“数九”产生了浓厚的兴趣。陈远找来一张“九九消寒图”,上面画着一枝有八十一个花瓣的素梅。他告诉小宝,从冬至第二天起,每天用红笔涂满一个花瓣,等所有花瓣都涂红,春天就来了。这个简单的仪式,成了小宝每天早晨起床后第一件惦记的事。他握着红彩笔,极其认真地将一个小小的花瓣涂得满满当当,然后掰着手指头算:“一九、二九……爸爸,还要涂好久好久啊。” 这种对时间的具象化感知,和对春天近乎虔诚的等待,是他幼小心灵里,对自然规律最初的、充满仪式感的认知。
真正的考验,在一个周末的清晨降临。陈远起床后,发现客厅温度明显偏低,走到暖气片前一摸,一片冰凉。供暖管道出了问题,整栋楼都停了暖气。
骤然而至的寒冷,让穿着单薄睡衣的小宝立刻打了个喷嚏。李静赶紧翻出厚睡衣给他换上。陈远第一时间给供热公司打了报修电话,得知因为故障较大,修复可能需要大半天时间。
“爸妈那边肯定也停了,”李静有些担忧地说,“他们年纪大,更怕冷。”
陈远立刻拿起手机给父母家打电话。果然,赵秀芬接的电话,声音还算平稳,但背景里能听到陈建国轻微的咳嗽声。
“我们没事,穿了厚衣服了,”赵秀芬在电话那头说,“你们照顾好小宝,别冻着。”
挂掉电话,陈远和李静对视一眼,没有多言,默契地行动起来。陈远翻出了许久不用的电暖器,插在客厅,又检查了门窗的密封性。李静则烧了一大壶开水,灌了好几个热水袋,一个塞给小宝抱着,另外两个,她看了看陈远。
“我去给爸妈送过去,”陈远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顺便看看他们那边什么情况。”
陈远裹上厚厚的羽绒服,抱着两个滚烫的热水袋出了门。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短短一段路,耳朵就冻得生疼。敲开父母家的门,一股并不比室外暖和多少的冷气扑面而来。陈建国和赵秀芬都穿着最厚的棉衣,坐在沙发上,盖着同一条厚厚的毛毯,脸色有些发青。
“怎么才穿这么点?”陈远赶紧把热水袋递过去,触碰到母亲冰凉的手,心里一紧。
“刚起来没多久,没想到暖气停得这么彻底。”赵秀芬接过热水袋,捂在怀里,脸上露出一丝慰藉。
陈建国没说话,只是接过热水袋,放在了膝盖上,然后看了看陈远单薄的衣着,皱了皱眉:“你跑来干什么,我们扛得住,快回去,家里孩子小。”
陈远没有听父亲的“赶人”,他转身走进厨房,发现暖水瓶里的水也不够热了。他重新烧上水,又检查了一下父母家的窗户,把缝隙都用旧毛巾塞了塞。
“我在这儿等暖气来了再走,”陈远语气不容拒绝,“一会儿水开了,再多灌几个热水袋。”
这个没有暖气的上午,时间过得格外缓慢。陈远陪着父母坐在冰冷的客厅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电水壶的嗡鸣声成了房间里唯一活跃的声响。小宝不时打来电话,奶声奶气地问:“爷爷奶奶还冷吗?暖气来了吗?”
每一次电话铃声,都像一股微小的暖流,短暂地驱散着空气中的寒意。
中午,李静用家里现有的食材,简单却热乎乎地炒了两个菜,装在保温盒里,让陈远带过去。一家人——陈远、他的父母——就在这冰冷的房间里,围着小小的茶几,吃了一顿格外温暖的午饭。饭菜的热气氤氲而上,模糊了彼此的脸,却让心靠得更近。
下午两点多,在一家人的期盼中,暖气片终于发出了轻微的“叮”声,随后,熟悉的暖流开始缓缓释放出来,室内的空气一点点变得柔和。
“好了!”小宝在电话那头欢呼。
陈建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直紧绷的肩膀松弛下来。赵秀芬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手脚,脸上露出了笑容:“来了就好,来了就好。”
陈远直到确认父母家的温度明显回升,才起身离开。走在回家的路上,虽然寒风依旧,但他的心却是滚烫的。这场突如其来的严寒,像一次突击检验,而他们的家,交上了一份满分的答卷。那迅捷的相互牵挂,那默契的实际行动,那在冰冷环境中彼此传递的、看得见摸得着的温暖,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地证明了,他们的“相依”早已深入骨髓,足以抵御任何外界的风寒。
“一九”的严寒或许难熬,但因为他们拥有彼此,这“数九”的过程,便不再是单纯的忍耐,而成了共同面对、相互取暖的,又一段珍贵而温暖的家庭记忆。他们的故事,就在这“数九”寒天的考验中,淬炼得愈发闪亮,愈发坚不可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