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走廊,在凌晨时分呈现出一种奇异的静谧。消毒水的气味顽固地盘踞在空气里,混合着若有若无的焦虑与疲惫。陈远靠在观察室门外的墙壁上,冰凉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衣服渗入皮肤,让他因缺乏睡眠而昏沉的头脑稍微清醒了一些。
父亲坐在不远处的塑料排椅上,头低垂着,花白的头发在冷白色的灯光下显得有些凌乱,双手依旧无意识地紧握着。陈远看着他,那个曾经在他心目中如山般沉稳、甚至有些固执的父亲,此刻蜷缩在狭窄的座椅上,竟显得如此瘦小而脆弱。时间像一把无声的锉刀,磨去了父辈的棱角与力量,将那份沉甸甸的依赖,不容分说地移交到了他的手上。
观察室的门轻轻开了,一位护士走出来,低声对陈远说:“病人情况稳定了,睡着了。你们可以留一个人陪护,另一个回去休息一下吧。”
陈远走到父亲身边,轻声说:“爸,妈睡了,情况稳定。您先回去歇会儿,我在这里守着。”
父亲抬起头,眼睛里布满血丝,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只是疲惫地点了点头。他站起身,动作有些迟缓,陈远下意识地伸手扶了他一下。父亲的手臂很瘦,隔着衣服也能感觉到骨头的硬度。陈远心里一酸,将父亲送到电梯口,看着他走进电梯,那佝偻的背影消失在闭合的金属门后,才转身回到观察室门口。
他没有进去打扰母亲,只是透过门上的玻璃窗,静静地看着。母亲躺在病床上,鼻子里插着氧气管,脸色依旧苍白,但呼吸平稳了许多,胸口随着呼吸轻微起伏。监护仪屏幕上跳动的绿色数字和曲线,成了这寂静空间里唯一动态的东西,也成了此刻维系着安心与希望的纽带。
陈远就那样站着,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天色由墨黑渐渐转为深蓝,又透出些许灰白。城市的轮廓在晨曦中慢慢清晰起来。他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但神经却像绷紧的弦,无法真正放松。
脚步声自身后响起,很轻。陈远回过头,看到李静走了过来。她手里提着一个保温桶和一个纸袋,脸上带着清晰的倦意,但眼神依旧清明。
“怎么过来了?小宝呢?”陈远有些意外。
“送去邻居家了,跟人家说好了帮忙送一下幼儿园。”李静将东西递给他,“熬了点小米粥,趁热给妈喝点。给你和爸带了包子和豆浆。”
她的安排总是这样周到而冷静,像在混乱的战场上,精准地铺设好补给线。陈远接过还带着温热的保温桶,心里那根紧绷的弦,似乎微微松动了一些。
“爸刚回去休息。”他说。
“嗯,猜到了。”李静点点头,也透过玻璃窗看了看里面,“医生怎么说?”
“说是急性心绞痛,要住院观察几天,稳定了才能出院。以后要注意,不能劳累,不能激动,药得按时吃。”陈远复述着医生的话,每一个字都沉甸甸的。
李静沉默地听着,然后说:“你先去吃点儿东西,我在这儿看一会儿。”
陈远没有推辞,走到走廊尽头的休息区,坐在冰凉的塑料椅上,打开纸袋。包子的热气熏着他的脸,他咬了一口,食不知味,但胃里确实暖和了一些。他一边机械地咀嚼着,一边看着不远处站在观察室门口的李静。她静静地站在那里,背影单薄却挺直,像一棵在寒风里坚守的小树。
这一刻,他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家”这个字的含义,在此时此刻,具体化为这医院走廊里的相互扶持,化为这清晨的一碗热粥,化为这份无需言说、却坚实存在的共同担当。
吃完东西,陈远走回去,和李静交换了位置。他让她也去休息区坐会儿,她却摇摇头,只是靠在旁边的墙上,闭着眼睛养神。
阳光终于彻底驱散了夜色,金黄色的光芒透过走廊尽头的窗户照射进来,在冰冷的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医院开始苏醒,人声、推车声、广播声渐渐多了起来,打破了凌晨的死寂。
母亲醒了一次,精神看起来好了一些。陈远小心地扶她坐起一点,李静打开保温桶,舀出温热的米粥,一勺一勺,耐心地喂母亲吃下小半碗。母亲看着儿子和儿媳,眼神复杂,有虚弱,有歉意,也有一丝依赖。
“麻烦你们了……”她声音微弱。
“妈,别这么说。”李静用纸巾轻轻擦掉母亲嘴角的粥渍,动作自然,“您好好休息,养好身体最重要。”
医生来查房,仔细检查后,确认母亲情况稳定,可以转入普通病房继续观察治疗。办理转病房手续,挪动东西,又是一阵忙碌。等到一切安顿好,父亲也休息好赶了过来,坚持要换班陪护。
陈远和李静这才拖着疲惫的身体离开医院。坐进车里,两人都靠在椅背上,半晌没有说话。秋日的阳光透过车窗照进来,暖洋洋的,却驱不散浑身弥漫的消毒水味道和那股源自心底的沉重。
“后面……怎么办?”陈远握着方向盘,看着前方,声音干涩。
李静揉了揉太阳穴,语气平静却带着思量:“妈这病,需要长期养护,不能再大意了。住院这几天,我们轮流陪护。出院以后,饮食、作息、吃药,都得格外注意。爸一个人怕是盯不住。”
她的思路清晰,像在分析一个项目风险。这种冷静,在此刻反而成了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
“嗯。”陈远应道,“我这两天把工作安排一下,尽量线上处理。”
“我也是。”李静说,“先把眼前这几天应付过去。”
车子驶入小区,停稳。两人上楼,接回眼睛还红红的小宝。孩子看到爸爸妈妈,立刻扑过来,紧紧抱着不撒手。
“奶奶……奶奶好了吗?”小宝带着哭腔问。
“奶奶好多了,”陈远抱起儿子,用力亲了亲他的脸蛋,“过几天就能回家了。”
家里依旧保持着他们凌晨匆忙离开时的样子,却仿佛隔了一个世纪那般漫长。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和一种更加紧密的联结感,同时弥漫在这个空间里。
生活露出了它最严峻的一面,猝不及防地将重量压下来。但陈远看着身边开始准备简单午餐的李静,看着怀里渐渐安定下来的儿子,再想到医院里相互扶持的父母,他明白,这就是他们选择的路,也是他们必须共同扛起的责任。
守护的晨光,或许清冷,却足以照亮前路,让他们看清彼此的位置,和必须并肩前行的方向。接下来的日子,注定不会轻松,但他们已无退路,唯有握紧彼此的手,一步步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