僵持与死寂,在又一个黎明到来时,被打破了。
这一次,打破它的不是争吵,也不是冰冷的对峙,而是李静清晨又一次无法抑制的、剧烈的孕吐。她冲进卫生间,伏在马桶边,吐得撕心裂肺,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掏空。连日来的压力、营养不良和强烈的妊娠反应,让她的身体达到了一个临界点。呕吐结束后,她浑身脱力,几乎无法站立,只能虚弱地靠在冰冷的瓷砖墙壁上,额头布满冷汗,脸色苍白如纸。
陈远被惊醒,站在卫生间门口,看着李静蜷缩在地上的脆弱身影,那一刻,所有的挣扎、恐惧和利弊权衡,仿佛都被这具身体的痛苦具象化,并狠狠地击中了他。他看到的不是一个需要被讨论“要不要”的抽象概念,而是一个正在他眼前受苦的、他曾经深爱并且依旧负有责任的女人,以及她体内那个顽强存在、却又带来巨大痛苦的小生命。
他沉默地走过去,没有像以前那样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而是接了一杯温水,递到李静嘴边,然后拿起毛巾,动作有些笨拙,却异常轻柔地帮她擦拭额头的冷汗和嘴角的污渍。
李静没有拒绝,也没有力气拒绝。她闭着眼睛,感受着温水流过干涩喉咙的滋润,感受着毛巾带来的粗糙触感,眼泪无声地从紧闭的眼角滑落。这不是委屈的泪,也不是愤怒的泪,而是一种混杂着极致疲惫和某种奇异释然的液体。
陈远看着她颤抖的睫毛和滑落的泪珠,心脏像是被浸泡在酸液里,一阵阵紧缩的疼。他伸出手,想要扶她起来,手指在触碰到她冰凉的手臂时,微微顿了一下,然后,用一种近乎小心翼翼的力度,将她从地上搀扶起来,半抱半扶地送回卧室的床上。
盖好被子,陈远站在床边,看着李静依旧苍白的脸,沉默了许久。窗外,天色已经蒙蒙亮,灰白色的光线透过窗帘的缝隙,给昏暗的卧室带来一丝微光。
“我们……”陈远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异常干涩,他停顿了一下,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继续说下去,“……生下他吧。”
这句话很轻,却像一道惊雷,在李静耳边炸响。她猛地睁开眼睛,难以置信地看向陈远。
陈远没有回避她的目光,他的眼神里依旧有着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忧虑,但那份决绝的反对和恐惧,似乎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认命般的、沉重的承担。
“我知道很难。”陈远的声音低沉,“前路可能更难。但是……”他看了一眼李静依旧平坦的小腹,眼神复杂,“但是,如果不要他,我们这辈子,可能就真的过不去了。”
他指的,不仅仅是经济上的坎,更是心里那道永远无法逾越的鸿沟。放弃这个孩子,可能会成为压垮他们婚姻、甚至压垮他们各自良知的最后一根稻草。
李静的眼泪流得更凶了,但这一次,不再是绝望,而是一种堤坝决口般的宣泄和……一丝微弱的光亮。她等了这么久,等的或许并不是陈远多么欣喜若狂的接受,而仅仅是这一句“生下他吧”,这句共同面对、共同承担的决定。
她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紧紧抓住了陈远的手。她的手冰凉,而陈远的手心,因为紧张和刚刚的忙碌,带着潮湿的温热。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粗糙的皮肤摩擦着,传递着一种无声的、沉重的盟约。
这一刻,没有拥抱,没有动人的情话,只有紧紧交握的手和空气中弥漫的、混合着泪水和决心的复杂气息。但某种冻结了很久的东西,似乎在这灰白的晨光中,开始悄然融化。
决定一旦做出,尽管前路依旧迷茫,但内心的挣扎和对抗却奇迹般地平息了。那种内耗式的、相互折磨的拉力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共同面对风暴的、悲壮的统一。
陈远开始主动查阅孕期注意事项,笨拙地学习如何准备孕妇餐,尽管味道不尽如人意。他开始更加努力地投入“科汇”的工作,哪怕依旧充满憋屈,但那份微薄的薪水,此刻成了支撑这个决定的重要基石。他甚至主动联系了郑律师,告知了家里的新情况,询问是否可能调整付款计划。
李静也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尽管身体依旧不适,孕吐依旧频繁,但她的眼神里重新有了一点神采。她开始强迫自己多吃一点,为了肚子里的孩子。她依然接翻译的私活,但不再像以前那样拼命到深夜,她会按时休息,也会在小宝要求陪伴时,放下工作,给予孩子更多的关注。
这个家,依然被巨大的经济阴影和法律风险笼罩着,气氛依然不轻松。但那种令人窒息的、一触即发的尖锐对抗感,消失了。他们像是两个在暴风雪中迷路的旅人,在经历了激烈的争执和绝望的徘徊后,终于达成共识,决定绑在一起,朝着一个未知的、但至少是共同选择的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地继续前行。
清晨的阳光终于完全跃出地平线,金黄色的光芒透过窗帘的缝隙,投射在卧室的地板上,形成一道温暖的光带。
陈远看着那道光,又看看床上似乎因为疲惫而重新闭上眼睛的李静,和她那只依旧紧紧抓着自己的手。他知道,最艰难的决定已经做出,而更艰难的旅程,才刚刚开始。
但这道穿透阴霾的晨光,和手心传来的、冰冷的却坚定的触感,让他第一次觉得,或许,他们真的可以一起,熬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