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盒被王芳用密封袋仔细收好,作为可能的证据。
陈远盯着那个透明的袋子,眼神晦暗不明。他想亲自去保安室查看监控,但身体的条件不允许——仅仅是早上被搀扶着去了一趟洗手间,回来就虚脱般躺了将近两个小时。这种受制于肉体的无力感,像一张湿透的牛皮,紧紧裹住他,越挣扎越窒息。
“我去协调查看监控。”王芳起身,语气带着职业性的沉稳,试图给这个焦虑的家庭注入一点可控感,“陈大哥,你现在的任务是休息和恢复。李静姐,你陪着他,暂时别单独离开病房。”
李静默默点头,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角。这个曾经风风火火、为生活奔忙的女人,如今被圈禁在这间二十平米的病房里,守着虚弱的丈夫和懵懂的孩子,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母兽,只能竖起耳朵警惕着一切风吹草动。
王芳离开后,病房陷入一种紧绷的寂静。只有监护仪规律的滴答声,和陈远因为疼痛而压抑的、略显粗重的呼吸声。小宝似乎也感受到了空气中的不安,不再跑来跑去,而是安静地坐在角落的小板凳上,摆弄着一个已经玩了好几天、边缘磨损的塑料小车。
陈远的视线落在儿子身上。小宝低着头,后颈的骨头因为瘦弱而微微凸出。陈远心里突然被尖锐的东西刺了一下——这段时间,他全部的心思都在自己的伤势、新生的小女儿、还有那该死的威胁上,几乎忽略了长子。这个七岁的孩子,被迫迅速长大,不哭不闹,懂事得让人心疼。
“小宝,”陈远开口,声音因为很少说话而更加沙哑,“过来。”
小宝抬起头,眼睛亮了亮,放下小车跑到床边。
陈远抬起还能自由活动的右手,有些费力地摸了摸儿子的头发。“害怕吗?”他问。
小宝迟疑了一下,点点头,又飞快地摇摇头。“有爸爸在,不怕。”他说,眼神却飘向门口。
这句孩子气的信赖,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切割着陈远的心。他不在。至少,不是那个能一手抱起儿子、能用宽阔后背为家人遮风挡雨的“爸爸”。他现在只是一个躺在床上,连咳嗽都需要小心翼翼捂住伤口,连下地都做不到的废人。
成年人的无奈,很多时候并非源于惊天动地的灾难,而是来自这种细碎而持续的自我否定——在你最应该成为支柱的时候,却发现自己成了最大的负担。
“爸爸很快就能好起来。”陈远说,这句话不知道是在安慰儿子,还是在给自己催眠。“到时候,带你去吃炸鸡,去游乐场。”
小宝用力点头,眼里终于有了点属于孩子的光彩。
这时,陈曦在婴儿床里哼唧起来。李静赶紧过去查看,是尿布湿了。她熟练地给孩子换尿布、擦拭,动作轻柔。陈远看着她微微弓着的背影,鬓边有一缕头发散落下来,她也无暇去拢。生了孩子还没出月子,就跟着他在医院里担惊受怕,吃不好睡不好,眼下的乌青比他还重。
“静静,”陈远叫她。
“嗯?”李静没有回头,正小心地给女儿扑上痱子粉。
“对不起。”陈远说。声音很轻,但很沉。
李静的动作顿住了。几秒钟后,她继续手上的动作,直到给陈曦穿好干净的连体衣,才转过身。眼眶是红的,但没哭。她走到陈远床边,握住他放在被子外的手。“别说傻话。”她的声音也有些哑,“我们是一家人。没有谁对不起谁。你好起来,就是我们最大的福气。”
夫妻俩的手紧紧握着,谁也没再说话。有些苦难,语言太苍白,只有紧握的手能传递一点温度,证明彼此还在,还在共同承担。
一个小时后,王芳回来了。脸色比出去时更凝重。
“监控查了。”她坐下,声音压得很低,“你们病房门口走廊的摄像头,三天前就报修了,图像时有时无。昨天下午到晚上,恰好是完全黑屏的状态。后勤说配件还没到。”
“这么巧?”李静的声音发颤。
“更巧的是,”王芳继续说,“医院几个主要出入口的监控倒是好的,但人流车流太大,而且……”她看了一眼陈远,“对方如果是有心人,避开或者伪装,并不难。保卫科的人陪着我看了一会儿,没发现特别明显的可疑人物。”
精心挑选的盲区。这意味着,那个丢烟盒的人,很可能对医院的监控布局有一定了解。是巧合,还是早有预谋?无论是哪一种,都让人不寒而栗。
陈远闭上眼,胸腔里那股闷痛似乎更剧烈了。不是伤口疼,是一种无处发泄的郁结。你明知道有危险在靠近,却连对方是谁、在哪里、如何出手都看不清。你想起身战斗,却连站稳的力气都没有。你想报警求助,证据却像沙子一样从指缝流走,只剩下一丝令人不安的痕迹。这种被无形之手扼住咽喉的感觉,是成年人世界里最深的一种无奈——你拼尽全力,可能连对手的衣角都摸不到。
“那个符号,”陈远睁开眼,看向王芳,“有头绪吗?”
王芳摇摇头:“我拍了照片,发给了几个朋友问,包括之前帮忙递话的那位。暂时还没人认识。不像常见的标记或涂鸦,可能具有私人性质,或者……是某个小圈子里才懂的意思。”
线索似乎又断了。房间里的空气更加滞重。
下午,刘医生来查房,对陈远尝试站立给予鼓励,但也严肃提醒必须循序渐进,避免因摔倒或用力过猛导致伤口开裂、甚至内出血。“康复急不来,尤其是你这种大面积胸膜剥离的,恢复期以月计算是正常的。心理不能太焦虑,焦虑影响内分泌,不利于恢复。”
陈远听着,只能点头。医生说的每一条都正确,都科学,都是为了他好。可他心里那团火却在灼烧:以月计算?他的家人等得起几个月暴露在未知的威胁之下吗?成年人的无奈在于,你个人的危机时间表,与客观世界的运行规律、与他人(哪怕是善意的他人)的认知节奏,常常是错位的。你的火烧眉毛,在别人看来可能只是“需要克服的阶段性心理问题”。
医生走后,护士来挂今天的最后一瓶消炎药。看着药水一滴滴落下,陈远忽然问:“护士,我大概还要住多久院?总费用……现在多少了?”
护士愣了一下,看了看一旁的李静和王芳,才委婉地说:“这个要看刘医生的评估,一般您这种情况,顺利的话,术后两周左右复查没问题可以考虑出院。但后续还需要定期复查和休养。费用……您可以让家属去住院部一楼查询一下每日清单。”
陈远不再说话。钱。这是一个他从苏醒后就在刻意回避,但无时无刻不压在心头的大山。手术费、药费、住院费、李静和孩子们的开销……家里的积蓄能撑多久?出院后暂时无法工作,收入从何而来?现实的铁拳,从来不会因为你正在遭遇厄运就推迟落下。它冷酷地、按部就班地碾过来,让你在对抗疾病和恐惧的同时,不得不分心去计算银行卡里还能撑多久的数字。这是另一种更普遍、也更沉重的成年人无奈——生存的gravity,永远在线。
李静显然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脸色白了白。王芳适时开口:“费用的问题先别太焦虑,医保能报销一部分。另外,陈大哥你这属于工伤,后续赔偿和误工费,等事情处理完,都是可以主张的。现在最关键是把身体养好。”
道理都懂。但“后续”、“处理完”、“主张”这些词,都意味着等待和不确定。而账单,是每天都会实实在在更新的。
夜幕再次降临。城市的霓虹透过病房窗户,在天花板上投下模糊晃动的光斑。小宝在陪护床上睡着了,陈曦也喝了奶睡去。李静靠在椅子上,眼皮沉重,却不敢深睡。
陈远毫无睡意。他听着走廊里偶尔响起的推车声、脚步声,每一道陌生的声响都让他肌肉紧绷。他盯着天花板上的光斑,大脑不受控制地运转:那个符号到底什么意思?江大川收到警告了吗?他会是什么反应?下一次来的会是什么?烟盒?还是更直接的东西?我该怎么办?我能怎么办?
辗转间,伤口被牵动,一阵刺痛。他闷哼一声,强迫自己停止思考,专注于呼吸。缓慢地吸气,感受氧气进入尚且完好的部分肺叶,再缓慢地、小心翼翼地呼出,避免震动胸廓。这是护士教他的呼吸训练,为了促进肺复张和预防肺部感染。
在这一呼一吸之间,在疼痛的间隙里,一种更深沉的东西慢慢沉淀下来。那不再是单纯的愤怒、焦虑或恐惧,而是一种认清了现实狰狞面目后的、冰冷的清醒。成年人的无奈,就在于你清楚地知道前路荆棘密布、危机四伏,知道你力量有限、时间紧迫,知道有很多问题暂时无解,知道每一步都可能踩空……但你没有退路。身后就是你要守护的人。所以,你只能把所有的无奈嚼碎了,咽下去,让它变成骨头里的钙,让这具伤痕累累的身体,在这令人窒息的迷雾中,一寸一寸地,把自己重新铸造成盾牌。
拔管后的第六天,在沉默、焦虑和对现实的反复掂量中,即将过去。窗外的光影微微偏移,夜晚最深沉的时刻,就要来了。陈远在黑暗中,极其缓慢地、尝试着,再次曲起了膝盖。
一点一点地,微不可查地,积蓄着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