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的日子,像钝刀子割肉。表面上风平浪静——医院按部就班的治疗,陈远缓慢但持续的康复,李静精打细算地维持着最基本的生活。但平静的水面下,每个人都清楚,暗流从未停止涌动。小宝那夜的惊哭,像一道醒目的裂痕,提醒着他们,恐惧早已渗透进这个家庭最柔软的角落。
那张十万块的银行卡,如同一个沉默的共谋者,在李静支付了又一笔药费后,余额减少的数字带来了短暂的喘息,却也让那份屈辱和不安更加具体。他们用它,却又憎恶它,这种矛盾的心理日夜折磨着李静,也折磨着知晓这一切的陈远。
孙建国约定的“下周”悄然而至。周一上午,病房里弥漫着一种刻意压抑的紧张。陈远刚刚在康复师的指导下,尝试了更长时间的站立平衡练习,额头上还带着细密的汗珠。李静一边给他擦汗,一边不时看向门口,目光里是掩饰不住的焦虑。王芳今天特意一早就来了,坐在角落,看似翻看着一本旧杂志,实则耳朵竖着,留意着一切动静。
然而,一上午过去,没有任何陌生来电,也没有任何不速之客。午饭后,依然一片沉寂。
“他……会不会不来了?”李静压低声音,不知是庆幸还是更加不安。
王芳摇摇头:“不确定。也可能在试探我们的耐心,或者……他们内部有什么事情耽搁了。”
陈远靠在床头,闭目养神,没有参与讨论。他的身体比一周前确实有力了一些,肋下的伤口愈合得不错,胸口的闷痛虽然还在,但已不那么尖锐。可精神上的压力,却随着这看似延长的“安全期”而愈发沉重。未知的等待,比明确的威胁更消耗人的意志。孙建国像一只耐心的蜘蛛,织好了网,然后隐匿在暗处,等待着猎物自己耗尽力气。
下午三点,约定时间过去整整一天了。就在李静和王芳以为今天可能就这样过去时,陈远那部早已拔掉SIm卡、几乎被遗忘的旧手机,突然在床头柜上震动起来!不是铃声,是沉闷的、持续的嗡嗡声。
三个人同时僵住。这部手机,自从接到那个电子合成音的威胁电话后,就一直处于关机状态,卡也被王芳收走了。此刻,它竟然自己响了?!
王芳一个箭步冲过去,拿起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号码,不是孙建国上次用的那个。
“接吗?”王芳看向陈远,眼神凝重。
陈远的心脏狂跳起来。旧手机里没有卡,能打进来,只可能是通过网络电话或者某种技术手段。对方显然不仅知道这个号码,还能绕过常规通讯限制。这是一种技术的炫耀,也是一种无声的威慑。
“接。免提。”陈远沉声道,努力让自己坐得更直一些。
王芳深吸一口气,按下了接听键和免提键。
“喂?”她先开口。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轻微的电流杂音,然后是孙建国那熟悉的声音,只是这次,少了些上次的从容,似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和……疲惫?
“陈先生?或者,王社工?”孙建国直接问道。
“是我,陈远。”陈远开口。
“陈先生,不好意思,临时有点事,耽搁了。”孙建国语气还算平稳,但语速稍快,“长话短说。关于上次谈的,‘安排’的事情,有些变化。”
变化?陈远和李静对视一眼,心头一紧。
“原本的计划需要调整。我们这边……遇到一点小麻烦,需要时间处理。”孙建国继续说道,“所以,之前说的‘安全安排’,可能要推迟。不过,你放心,我们答应的事情,一定会做到。在这期间,你和你家人的基本安全,我们会留意。那张卡,该用就用,不必有顾虑。”
推迟?主动推迟?这听起来不像是坏事,但结合孙建国语气里那丝微妙的变化,让人不得不怀疑,这“小麻烦”到底是什么?会不会影响到他们对陈远的“保护”承诺?
“推迟……到什么时候?”陈远追问。
“这个说不准。可能一两周,也可能更久一点。”孙建国给出了一个模糊的答案,“总之,你先安心养病。记住我上次说的话:静养,沉默。不要节外生枝。有任何新的情况,或者……你‘想起’了什么更具体的东西,可以打这个号码找我。”他报出了一个新号码,“原来的号暂时不用了。”
更换联系方式,推迟计划,语气微妙……这些信息拼凑在一起,指向一个可能性:孙建国背后的人,或者他们所在的势力,可能遇到了真正的麻烦,自顾不暇,以至于不得不暂时放缓对陈远这边的“安排”和“控制”。
这对陈远一家来说,是机会吗?还是说,是更不可测的危险前兆?如果“保护者”自身难保,那他们承诺的“留意安全”还有多少效力?那些“藏在暗处”、可能更凶残的势力,会不会趁此机会有所动作?
“孙先生,你上次说,会保证我们的安全……”陈远试探着,将担忧抛了出去。
“我明白你的担心。”孙建国打断他,语气里带上一丝不容置疑,“我说了会留意,就会留意。除非我们自己倒下,否则,没人能轻易动你们。这也是为你们好,陈先生,现在外面的水,比你以为的还要浑。安安静静待在医院,是最明智的选择。”他顿了顿,似乎犹豫了一下,还是补充道,“另外……最近如果有什么‘官方’的人,特别是调查经济问题或者旧案的人,以任何形式接触你,记住,什么都不要说,就说伤重,记不清。这对你,对我们,都好。”
这番话信息量巨大!首先,他暗示自己这边遇到了足够让他们“倒下”级别的麻烦,但仍试图维持掌控力;其次,他明确提到了“官方调查经济问题或旧案”,这几乎印证了陈远和王芳之前关于“旧账”可能被重新调查的猜测!而且,他对此非常忌惮,要求陈远统一口径,保持沉默。
“我……知道了。”陈远应道,心中却翻腾起来。官方在查?查江大川?还是查与“旧账”相关的其他人?这会不会是打破僵局的契机?
“那就好。保持联系。”孙建国似乎不想再多说,匆匆挂断了电话。
病房里再次陷入寂静。旧手机屏幕暗了下去,像个完成了任务的幽灵。
“他们……遇到麻烦了。”王芳率先打破沉默,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而且是大麻烦。‘官方调查’……这可能就是周警官之前提到的‘关注’升级了。孙建国这么紧张,说明调查可能触及了核心,或者,至少让他们感受到了巨大威胁。”
李静也听懂了,脸上交织着希望和恐惧:“那……那我们是不是……有机会了?警察如果能查清楚,远哥是不是就安全了?”
“未必。”陈远缓缓摇头,泼了一盆冷水,“孙建国警告我不要对调查的人开口。这说明,他们怕的不仅是调查本身,更怕我从嘴里说出什么,打乱他们的布局,或者提供对他们不利的线索。如果调查真的触及要害,他们可能会狗急跳墙,要么逼我封口,要么……”他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很清楚。
“而且,”王芳补充道,“孙建国说‘除非我们自己倒下’,这话听起来硬气,但也暴露了他们现在的处境可能真的很危急。一个自身难保的‘保护者’,其承诺的可靠性要大打折扣。我们反而可能因为他们的麻烦,被卷入更危险的漩涡,比如成为他们对手攻击的目标,或者被他们当作最后一搏的筹码。”
希望与危险,像双生藤蔓,紧紧缠绕在一起。官方调查可能带来正义的曙光,但也可能提前引爆埋藏在暗处的炸弹。
陈远感到一阵头痛。局面不仅没有清晰,反而因为孙建国这通意外的电话,变得更加混沌和凶险。他获得了短暂的、不知能持续多久的“喘息期”,但也失去了相对明确的“时间表”和“控制者”。接下来,他需要面对的不再是一个相对固定的对手孙建国,而是可能多方博弈、局势瞬息万变的复杂局面。
“王社工,”陈远看向王芳,“你能不能再想办法,打听一下,到底是什么性质的‘官方调查’?到了什么程度?重点查谁?”
王芳点头:“我会尽力。但这类调查通常保密性很强,很难打听到具体内容。”
“另外,”陈远的目光变得锐利,“孙建国换的新号码,还有他提到的‘官方调查’,这些信息……我们该怎么用?”
是继续遵循孙建国的“沉默”指令,静观其变?还是应该主动做点什么,比如,尝试与调查方建立某种极其谨慎的联系?或者,利用这个机会,为自己和家人寻找更可靠的保护?
每一个选择,都可能通往不同的结局,也可能引发连锁反应。成年人的无奈,在于你即便看到了转机的一丝微光,也不敢轻易迈步,因为你看不清微光之后,是坦途,还是更深的陷阱。
夕阳的余晖再次染红窗棂。陈远看着那抹血色,心中那簇冰冷的火焰,跳动得更加剧烈。孙建国的麻烦,可能是他的机会,但也可能是催命符。他必须在这突然多出来的、充满变数的“空隙”时间里,做出最审慎、也最大胆的抉择。
风,似乎要变了。只是不知,这变向的风,会将他们这只飘摇的小船,吹向安全的港湾,还是彻底倾覆在惊涛骇浪之中。他只知道,被动等待的命运,必须试着去撼动一下了,哪怕只是极其微小的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