筹备了许久的培训班终于开课了。
农机站仓库被改成了临时教室,墙上“固庄公社第一期农机维修技术培训班”的红布横幅格外醒目,下面坐着二十几个从各大队来的学员。
张技术员站在临时搭的讲台前,讲得口干舌燥,汗珠顺着额角滑落,洇湿了胸前的工作服。
下面的状况却层出不穷。
有人被午后的困意侵袭,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盹;
有人交头接耳,低声议论着家长里短;
后排一个老把式甚至不耐烦地嘟囔:“扯这些虚头巴脑的有啥用?机器趴窝了,一扳手下去听声儿不就知道了?费这劲!”
午休时,张技术员摘下眼镜,疲惫地揉着眉心,对辛遥连连叹气:“小辛啊,这样下去不行啊。照这样,一周培训结束,能学到东西的恐怕没几个。”
辛遥递过一杯凉开水,目光扫过嘈杂的院落,心中早有思量。
“张技术员,统一讲课确实效果不好。您看这样行不行?”
辛遥递过一杯凉开水,目光扫过嘈杂的院落,鼓起勇气,把心中思量已久的想法说了出来:“张技术员,您看这样行不行?”
“把学员分成小组,文化高的带文化低的,老师傅带新手。最后搞个小组故障排除比武,看哪个小组又快又好,咱们给优胜组发个奖状,也算是个精神鼓励。”
张技术员眼睛一亮,猛地一拍大腿:“这法子好!就像车间里师傅带徒弟!就这么办!”
分组之后,课堂气氛果然活跃了不少。
学得快的有成就感,教得认真;学得慢的有人手把手教,不再畏难。
集体的荣誉感像一根无形的线,把松散的人群稍稍拧紧了些。
然而,麻烦还是来了。
实操课上,一个身材壮实、脸上带着几分桀骜的年轻学员,手里掂着一个刚拆下来的喷油嘴,斜眼看着正在耐心指导别人的辛遥,突然故意提高了嗓门,声音带着十足的挑衅:
“哎!我说辛老师!看你年纪比我还小几岁吧?这喷油嘴,你自个儿亲手修好过几个啊?别是光会书本上那点东西,就来教我们了吧?”
一瞬间,仓库里所有的说笑声、讨论声戛然而止。
所有人的目光看好戏一样看向辛遥。空气凝固,只剩下旁边一台机器底盘偶尔滴落的机油声,“嗒……嗒……”地敲在人心上。
王师傅眉头紧锁,想开口呵斥,被张技术员用眼神制止了。张技术员想看看,这个他看好的姑娘,会如何应对这种直白的挑衅——
她缓缓转过身,目光平静地看向那个学员,又缓缓扫过在场每一个看向她的人。
她脸上没有一丝被冒犯的恼怒,反而走上前几步,目光落在那学员手中掂量的喷油嘴上。
“这位同志,你手里这个喷油嘴,如果我没看错,雾化不好,还间歇性滴油,对吗?”
那刺头学员一愣,他确实是因为这个才把它拆下来的,嘴上却硬:“是又怎么样?毛病明摆着,修得好才算本事!”
辛遥不再多言,直接从他手中接过那个油腻的旧零件。
在她的指尖触碰到金属外壳的瞬间,感知能力已悄然启动——内部精密的构造、因磨损而略微变形的针阀,以及更隐蔽的、在油路转角处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胶质积碳,瞬间在她脑海中形成了清晰的图像。
她径直走到工作台前,拿起工具,动作熟练地开始分解。动作不快,却异常稳定精准。
“大家看,”她一边操作,一边讲解,“表面看是针阀磨损,导致密闭不严。但根源在这里——”
她用极细的通针,精准地探入一个细微的油路孔,轻轻一刮,带出了一点黑色的胶状物。
“这一小点积碳,位置很刁钻,它会间歇性地部分堵塞油路,影响供油压力,反过来又加剧了针阀的异常磨损。只更换针阀,治标不治本,用不了多久老毛病还会犯。”
说话间,她已经利落地清理了积碳,更换了备用的标准针阀,重新组装,动作如行云流水。
有经验的老师傅才能看出来,辛遥每一次旋紧的力道都精准得如同经过精密计算。
她的指尖就是最灵敏的扭矩传感器,确保密封面均匀贴合,既不因过紧而损伤,也不因过松而泄漏。
最后,她将修复好的喷油嘴接到一个小小的手动测试器上,用力一压——
“噗”一声轻响,一股极其均匀细密、宛如晨雾般的油雾从喷孔中喷射而出,在灯光下形成一道完美的扇形。
整个仓库鸦雀无声。
都是跟机器打交道的人,谁都看得出,这修复的效果堪称完美!这不仅仅是修好,这是找到了病根,手到病除!
那个挑衅的学员张了张嘴,脸皮涨得通红,看着那团完美的油雾,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周围那些原本观望甚至看笑话的目光,瞬间变成了惊叹和佩服。
辛遥这才放下工具,用棉纱擦了擦手,目光再次扫过全场,最后落在那刺头学员身上,语气依旧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这位同志问得好,实践经验确实重要。但经验不只是摸扳手的时间,更是用心观察、找到问题根源并用正确方法解决它的能力。”
她举起那个修复如新的喷油嘴,“咱们今天聚在这里,不是为了比谁更厉害,争个高下。是为了以后地里的机器‘闹脾气’时,咱们心里能不慌,手里有真招,能快速让它重新为生产服务,不给集体造成损失。这才是最实在的。”
她顿了顿,看向那学员,眼神清正,毫无讥讽之意:“如果你在实操中遇到任何不明白的地方,随时可以来问我,我们一起研究。”
“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就是把机器修好,把地种好。”
一场风波,被辛遥四两拨千斤地按了下去。
张技术员和王师傅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毫不掩饰的赞赏。这姑娘,不仅技术过硬,这份沉稳大气,更是难得。
张技术员和王师傅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赞赏。
此时的公社办公室,刘主任到底还是坐不住了。
陆沉舟就像一根刺扎在他心里,不拔出来,他寝食难安。
他之前翻遍能接触到的所有档案,关于陆沉舟只有一份薄薄的干部登记表,除了姓名、年龄等最基本的信息,其他栏目几乎全是“组织掌握”。
那份盖着“国防工业办公室”大红印章的介绍信,更是像一道无声的警告,明明白白告诉他:此人的背景,深不可测。
他打着“关心培训班进展”的借口,来到了农机站。有意“偶遇”了正在角落短暂休息的陆沉舟。
“陆顾问,辛苦!辛苦!”
刘主任脸上堆起热情的笑容,老远就伸出手,“培训搞得怎么样?这帮粗手粗脚的家伙,没给你惹什么乱子吧?”
他用力握着陆沉舟的手,感觉对方的手掌干燥而稳定,带着一种内敛的力量感。
“一切顺利,有劳刘主任费心。”
陆沉舟的语气平淡,听不出任何情绪,握手一触即分。
“顺利就好,顺利就好啊。”
刘主任笑着,目光却像探照灯一样在陆沉舟脸上逡巡,话锋一转,“陆顾问,你以前所在的大单位,肯定也经常组织这种技术培训吧?你肯定是经验丰富,手到擒来啊!”
陆沉舟抬起眼,目光淡淡地看向刘主任,“以前只是参与,谈不上组织。现在也是在摸索学习。”
刘主任心里暗骂一声“滑头”,脸上笑容不变,又故作随意地旁敲侧击:“那是那是,学习进步嘛。说起来,这次培训,县里局领导有没有什么特别指示?我们下面的工作也要紧跟步伐……”
“上级要求我们立足本职,服务好农业生产。我们听从安排,做好分内事而已。”
几个回合下来,刘主任感觉自己所有的试探都像拳头打在了棉花上,软绵绵无处着力,反而在对方那深不见底的目光下,感觉自己所有的心思都被看穿,后背隐隐冒出一层细汗。
他干笑几声,再也找不到话头,只得背着手,讪讪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