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铛那一下震完,陈九渊整个人像是被抽了筋,手一松,药碗砸在地上,黑汁泼了一地。他跪下去的时候膝盖没感觉,脸差点磕在碎瓷片上,是阿箐从侧面撞过来,用肩膀把他扛住的。
小七蹲在门口,骨哨残片还含在嘴里,吹不出声了,只有一丝血线顺着嘴角往下淌。他抬手抹了把脸,掌心全是汗和泥混成的糊状物。“进来了……总算没死在外头。”他说这话时声音像破风箱,说完自己先咳了两声。
门外狗叫停了,木门吱呀一声推开条缝,一个披着靛蓝布袍的老头探出半张脸,皱纹深得能夹死蚊子。他目光扫过三人,最后落在陈九渊脖子上那圈青黑纹路上,眼皮跳了跳。
“拖进去。”老头说,嗓音干得像枯叶搓地,“再晚半刻,魂就收不回来了。”
两个穿麻衣的年轻人上来架人,动作轻但稳,把陈九渊抬进堂屋放在竹榻上。屋里烧着艾草,味道刺鼻,可比外头林子里的阴腐气强多了。阿箐扶着墙站直,左手还在抖,指尖沾的血早干了,结成褐色硬壳。她想画符,手腕一软,朱砂笔掉在地上滚了半圈。
小七靠着门框喘气:“你们有药吗?能压住尸毒的那种。”
老头没答,转身从柜子里端出一碗黑得发亮的汤药,表面浮着一层油光,闻着像是烂树叶泡了十年水。他把碗递到小七面前:“锁阴汤。喝了能多活三天。不喝——”他瞥了眼陈九渊,“现在就能收尸。”
小七接过碗,凑近鼻子闻了一下,眉头拧成疙瘩:“这玩意儿喝下去不会直接断气吧?”
“你要不信,可以让他先试试。”老头指了指角落里一只瘦得皮包骨的狗,“昨儿咬了具浮尸的腿,灌了一口,活到现在。”
小七盯着那狗看了两秒,狗冲他眨了眨眼,尾巴摇了摇。
“行吧。”他走回竹榻边,伸手去扶陈九渊脑袋,“哥,张嘴,吃饭时间到了。”
陈九渊牙关紧闭,嘴唇泛灰,喉咙里发出类似磨刀的声音。小七冲阿箐使了个眼色,阿箐会意,从袖子里抽出半截炭笔,在碗沿划了个短符。没冒烟,也没起火,符痕静静躺在那儿。
“还算干净。”她说。
两人合力撬开嘴,小七一点点把药倒进去。前半口顺喉而下,后半口呛了出来,黑汁顺着鼻孔往外流。陈九渊猛地抽搐一下,右手五指张开又攥紧,指甲缝里渗出黑血。
老头站在旁边看着,等最后一滴药咽下去,才点头:“活过今晚再说。”
话音刚落,陈九渊突然睁眼。
瞳孔是灰白色的,像蒙了层死鱼膜。他直勾勾盯着屋顶梁木,嘴里吐出三个字:“……还没完。”
随即头一歪,昏了过去。
小七瘫坐在地,背靠竹榻,仰头望着房梁,喃喃道:“老子攒三年血粉,换你三天命,这笔买卖亏大发了。”
阿箐没理他,蹲在榻边检查陈九渊脖颈的青纹。那黑气确实停住了,离咽喉只剩半寸距离,但皮肤底下似乎有东西在缓慢蠕动,像蚯蚓钻土。
她撩起自己左肩衣服,胎记正发烫,边缘已经爬到锁骨下方,颜色由青转黑。她赶紧拉下衣领遮住,起身想去灶台倒水。
刚迈一步,腿一软,扑通跪在地上。
小七抬头:“怎么了?”
“没事。”她撑着地面站起来,“就是有点累。”
“骗鬼。”小七冷笑,“你走路都打飘了,还装硬气?”
阿箐没说话,继续往灶台走。水瓢刚碰到缸沿,手臂一抖,整只手不受控制地抽了一下,胎记位置“嗤”地冒出一缕白烟。
小七窜起来把她按在墙上,扯开她衣领一看,倒吸一口冷气:“你这标记快爬进胸口了!什么时候的事?”
“刚才。”阿箐甩开他,“别吵。”
“别吵个屁!”小七吼得嗓子劈叉,“你知不知道这玩意儿往上走一点,魂就得被铃勾走?你现在跟半只鬼没区别!”
“我知道。”阿箐低声说,“所以我打算天亮前走。”
“走?去哪儿?”小七瞪眼,“你还想自己摸黑去找还阳草?你以为那是路边野菜,随便拔一把就行?”
“总比拖累他们强。”她抬眼看小七,“他已经不行了,你也快撑不住。我再待下去,只会让你们死得更快。”
小七愣住,忽然笑了,笑得很难看:“所以你是准备当烈士?感人啊。可惜没人给你立碑,写‘此处埋一傻娘们’?”
阿箐闭上眼,没再说话。
堂屋静了一会儿,老头端着另一只小碗进来,递给阿箐:“你也中招了。这汤对你没用,只能靠还阳草续命。七日内不治,魂归铃引,肉身成傀。”
阿箐接过碗,手指微微发颤。
小七盯着老头:“你们寨子里真没有?一点边角料都不行?”
“若有,当年就不会死十七个人。”老头摇头,“禁地里的井封着百年怨气,谁碰谁疯。除非……铃主亲自开路。”
“铃主现在连坐都坐不起来。”小七指着竹榻,“你说他怎么开?”
老头不答,只看了眼窗外渐暗的天色,转身走了。
屋里重新安静下来。
陈九渊呼吸微弱但平稳,脸上灰气略退。阿箐坐在角落的矮凳上,手里攥着那碗锁阴汤,始终没喝。小七盘腿坐在门边,从怀里摸出一只死掉的金蛊虫,放在掌心看了很久。
“喂。”他忽然开口,“你说你要走,是不是觉得我们烦?”
阿箐没抬头。
“说实话,我也嫌你麻烦。”小七把虫子捏碎,粉末从指缝漏下,“哑巴一个,画画比说话多,动不动就想牺牲自己。要不是看你还能画符救命,我早把你扔沟里了。”
阿箐睫毛颤了颤。
“但现在嘛——”小七咧嘴一笑,露出两颗黄牙,“我发现你挺有用的。下次画符别手抖,不然老子还得替你挡刀。”
阿箐终于抬头看他一眼,嘴角动了动,像是想笑,又没笑出来。
夜深了。
竹榻上的陈九渊翻了个身,嘴里嘟囔了一句听不清的话。阿箐起身给他掖了下草席,指尖碰到他手腕,冰凉得不像活人。
她退回原位坐下,低头看自己的手。胎记又热了起来,皮肤下隐隐有脉动,仿佛有另一颗心跳藏在里面。
小七闭着眼假寐,其实一直醒着。听见动静,睁开一条缝:“别琢磨了。睡一会儿。”
阿箐点点头,靠在柱子上闭眼。
屋外风停了,灯火重新亮起,几盏油灯在各家窗内摇晃。
祠堂里只剩下三个人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阿箐忽然睁开眼。
她锁骨下的胎记,无声闪了一下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