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心那滴血浮在水面上,迟迟没有落下。陈九渊死死盯着它,仿佛能从那一点红里看出什么秘密。小七一把将他拽开,力气大得几乎让他踉跄。
“再看下去,你眼珠子都要掉进河里了。”她嗓音沙哑,像被砂纸磨过,“那石头不会说话,可要是真能指路,咱们也只能走。”
阿箐已经背好了包袱,画笔插在腰间,笔尖上的血早就干了,一圈圈结成硬壳。老仆却没动,还坐在青石边上,手里捏着半截烧完的香,灰白的烟丝还在往上飘。
“走不了那么快。”陈九渊撑着膝盖站起来,左臂僵得像冻住了一样,抬都抬不起来,“我现在跑两步都能摔死。”
没人接话。
大家都清楚他说的是实话。刚才那一场“魂诉”,不只是耗体力,简直是拿命在换线索。三十七道冤魂吐出的记忆碎片,像针一样扎进他们脑子里,尤其是陈九渊——那些东西,好像直接钻进了他的骨头缝里。
他摸了摸怀里的铃铛,那东西还在轻轻跳动,节奏比之前稳了些。可裂口边缘渗出来的东西不对劲了——不再是黑灰,也不是红色液体,而是一种黏糊糊的黑色油状物,碰到皮肤还会微微发烫。
“先找个能遮风挡雨的地方。”老道终于开口,把最后一点香灰倒进嘴里,嚼了两下,“前面是山脊断崖,半山腰有座破道观,供的是个没人记得的野神,二十年前就塌了一半。”
“塌了更好。”阿箐冷冷道,“人不去,鬼也不爱来。”
一行人拖着脚步往东南方向走去。陈九渊走在中间,两边有人扶着他,并不是因为他站不稳,而是怕他突然倒下时砸坏了铃铛。
破道观在半山腰,门框歪斜,屋顶漏天,神像倒在墙角,脸上全是鸟粪。但好歹四面墙还在,角落里堆着些干草,像是以前有人住过。
“安全吗?”陈九渊靠墙坐下,问小七。
小七从蛊罐里倒出最后三只残虫,放在地上。虫子爬了几寸,停住不动,触角抖了两下,没炸,也没变紫。
“没追踪。”她说,“至少现在没有。”
阿箐立刻抽出画笔,在四角墙上刷刷几下,画出四道扭曲的符纹。收笔时咬破指尖,将血点在每道符中央。符纹闪了半秒暗光,随即消失不见。
“隐匿阵成了。”她说,“只要我们不大声嚷嚷‘我在这儿’,阴气不会主动找上门。”
小七转头看向老道:“你真记得那本书在哪儿?”
老道没回答,走过去把倒地的神像扶正。灰尘簌簌落下,露出背后一道裂缝。他伸手进去,掏出一本用油布裹着的册子,封面写着《太上符经》四个字,墨迹斑驳,像是被人用指甲抠出来又涂改过。
“辰州老祖当年抄的副本。”他拍掉灰,“后来被钦天监列为禁书,只剩这一本流落在外庙。”
陈九渊抬头:“能用吗?”
“能用,但得改。”老道翻开一页,纸脆得像枯叶,“你们用的辰州符是驱尸引路的,对付活死人行。可黑幡教炼的是傀尸,心窍被符钉死,普通符火点不着。”
“所以要画新符?”阿箐问。
“对。”老道手指划过一段图样,“我想了个‘九宫锁魂’的结构。以八卦方位定基,中间嵌镇压主符,外围走位变化,形成动态封锁。只要有人踏进阵眼,魂魄就会被扯离躯壳三息——够你们动手了。”
“材料呢?”小七皱眉,“朱砂没了,雄黄也快用完。”
“用蛊血。”小七割开手腕,让血滴进一个小瓷碗。她加了点特制朱砂进去,搅拌成浓稠墨汁,颜色发紫黑,冒着细小的气泡。
“这东西能蚀阴物。”她说,“我试过,一滴就能让铁甲傀儡关节锈死。”
阿箐在地上铺开一张大皮纸,开始画往生咒图腾。笔走龙蛇,每一划都带着劲,画到第七圈时,嘴角溢出血丝,但她没停。
陈九渊看着她画,忽然胸口一阵闷。
低头一看,铃铛裂口流出的黑液正顺着衣角往下淌,滴在地上发出轻微“滋”声,像是烧红的铁碰上了雪。
他伸手去擦,指尖刚碰到那液体,脑子猛地一震。
画面闪现:焚火祭坛,黑袍人背影,手中高举九幽铃,下方跪着七个戴哀面的青铜尸,齐声念咒。
“……启阴门,断阳寿,借命还命……”
他猛地抽手,冷汗顺着鬓角滑下来。
没人注意到。
阿箐还在画,小七在刷符纸,老道在对照古籍修改笔顺。只有他自己知道,刚才那不是幻觉。
那是记忆。
但他没吭声,只是把铃铛塞进怀里,又从包袱里翻出一道封印符,贴在铃身裂口上。
“加一道。”他对阿箐说,“再加一道。”
阿箐看了他一眼,没问,照做。
三人连夜赶制符纸。三百六十张,按九宫分布贴在往生咒图腾的节点上。每贴一张,符纸边缘就泛起一丝微光,像是吸饱了夜气。
到后半夜,阵型初成。
老道退后几步,喘着粗气:“成了。只要有人触发阵眼,符纸会自动悬浮排列,形成剑阵压制。金丹以下的邪修,进来就得趴下。”
小七靠在墙边,脸色发青。她那一碗蛊血用了大半,手腕上的伤口都没包扎。
“能撑多久?”她问。
“半刻。”老道说,“之后得重新充能。”
陈九渊站起身,走到阵中心,掏出铃铛。
他闭眼,轻轻一摇。
铃没响。
但地上的符纸齐齐颤了一下,像被风吹动。
他又摇一次。
这次,铃发出一声极低的嗡鸣,符纸瞬间离地三寸,排列成环形剑阵,指向四方。
老道笑了:“动了。”
陈九渊却没笑。
他感觉到怀里的铃在发热,裂口处的封印符正在发黑,像是被什么东西从里面腐蚀。
低头一看,一缕黑液正顺着符纸边缘渗出来,滴在往生咒中央。
那滴液体落地时,竟微微扭曲,形成了一个倒置的“尸”字轮廓,一闪即逝。
他不动声色地踩上去,用鞋底抹平。
“阵能批量复制吗?”他问老道。
“可以,但材料不够。”老道摇头,“蛊血只能支撑三套。画皮符也快耗尽。”
“够了。”陈九渊说,“三套,正好一人一套。”
阿箐抬头:“你要打总坛?”
“不是要。”他说,“是必须。”
“你现在这样进去,走不到第三层就会被反噬。”她指着他的左眼,“尸毒已经侵到神经了。”
“我知道。”他摸了摸铃铛,“但我现在有个优势。”
“什么?”
“我能看见他们的路。”他低声说,“阴线越来越粗,说明他们每天都在炼。我不去,更多人会变成傀尸。”
小七忽然开口:“你刚才摇铃的时候,有没有感觉……铃比你快?”
陈九渊一顿。
确实有。
那一瞬间,不是他在控铃,而是铃在牵引他。
但他摇头:“错觉。”
“不是错觉。”小七盯着他,“我那三只残蛊,刚才集体转向你。它们不怕鬼,怕的是……别的东西。”
屋里静了一瞬。
阿箐拿起画笔,往阵眼补了一道加固符。
老道咳嗽两声:“明天再议。现在谁都扛不住了。”
陈九渊没动。
他盘膝坐在阵中心,铃铛藏在怀里,手搭在上面。
他知道今晚睡不着。
每一次心跳,都能感觉到那黑液在缓缓流动,像是有什么东西,正从很深的地方,一点点醒来。
窗外月色渐满。
屋内灯火昏黄,新制的符阵伏在地上,符纸边缘微微翘起,像一群蛰伏的兽,等待命令。
陈九渊睁着眼,盯着房梁。
梁上有一道旧刻痕,歪歪扭扭,像是多年前有人用刀划下的记号。
他忽然想起,父亲留下的笔记里提过一句:
“铃主不死,轮回不止。”
那刻痕的形状,和九幽铃底部的铭文,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