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台背面那半行字,像一根细小的钉子,卡在陈九渊的喉咙里,不上不下,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他盯着那七个字——“井下有铃,铃中有我”,越看越觉得不对劲。这字不是写出来的,倒像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血,一笔一划都带着阴冷的气息。
老道没说话,只是缓缓从怀里掏出一块布帛。那布早就发黑了,边角破破烂烂,像是埋在土里几十年没见光。他一层层揭开,动作慢得像怕惊醒什么沉睡的东西。
最后,露出一块残玉。
焦黑如炭,边缘崩裂,可中间那道纹路还能认出来——引魂纹。
陈九渊心头猛地一跳。这块玉,和他贴身藏着的那半块,一模一样!
“你娘走之前,亲手把它缝进你左襟内衬。”老道把玉轻轻推到他面前,“她说,等你哪天敢回头看了,再给你。”
陈九渊没伸手。他的手指僵着,像冻住了。过了好几秒,才慢慢从胸口掏出了自己的那半块玉。贴身带着的铜铃冰凉地贴着皮肤,他却顾不上这些了。
两块玉靠在一起的瞬间,背面拼出了一行小字——阴刻的,清清楚楚:
陈氏行尸门,第七代主
他呼吸一滞,心跳仿佛停了一拍。
“你爹……不是死在赶尸路上。”老道声音压得很低,“他是自己走进去的——走进那具‘无面尸王’的嘴里。”
“你说什么?”陈九渊猛地抬头。
“三十年前,黑幡教逼他开阴门,他不肯。他们就把陈家沟三十一个孩子绑到地脉口,刀架在脖子上,说你不献祭,我们就用活童血冲阵。”老道抬眼看他,“你爹选了第三条路——把自己喂进去。”
陈九渊脑子“嗡”地一声,像是被雷劈中。
“只有至亲血脉自愿入噬,才能形成‘活锁’。”老道继续说,“尸王吞了他,等于吞了镇魂钉。再加上你们家祖传的九幽铃埋在地脉节点,双力相绞,才把那东西死死困住。”他顿了顿,“不然你以为,小时候你见过的那具客尸,为什么会叫你名字?它认的根本不是你,是陈家最后一丝命脉。”
陈九渊低头看着手中的玉佩。拼合后的纹路像一道深深的裂痕,横穿中央。他忽然想起七岁那年,父亲蹲在他面前给他系鞋带,后颈有一道疤,说是赶尸时被棺材夹的。现在想来,那根本不是伤疤——是符印,封魂用的逆纹。
“所以……他是故意让我看见他‘尸变’?”陈九渊声音发涩,“让我以为他是被反噬而死,从此害怕这行当,远离一切?”
“不然呢?”老道冷笑,“一个七岁的孩子,要是知道他爹是被人活活塞进怪物嘴里,还笑着跟他说‘别回头’,你能活得下去吗?”
屋外风刮得更急了,残存的符纸灰烬被吹得晃动,火光映在陈九渊脸上,一片惨白。他的阴眼还开着,能看到地面那条阴线不再朝他们爬来,而是绕着石台打转,像在画某种标记。
“那你呢?”他突然问,“你怎么会知道这些?我爹总不可能临死前托梦给你吧?”
老道沉默了几息,伸手按在左臂上。他掀开破旧的袍子一角,露出一道暗紫色的疤痕,扭曲狰狞,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咬过又勉强愈合。
“当年,我和他一起守地脉。”他说,“我是最后一个活着离开那口井的人。他把我推出去的时候,尸王已经咬住了我的胳膊。我逃出来了,可整条左臂废了。每年七月半,这里都会发黑溃烂,直到现在。”
陈九渊盯着那道疤,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你以为你是逃出来的?”老道缓缓卷上袖子,“你是被送出来的。你爹烧了符袋,逼你离开,不是为了让你躲命,是为了让你活到能拿回铃铛的那一天。”他看着陈九渊,“他知道,总有一天封印会松,尸王会醒。而唯一能补锁的人,是你。”
“凭什么是我?”陈九渊声音有些抖。
“因为你流着他的血,带着他的命格,还他妈拿着他用命换来的铃!”老道语气冷了下来,“你以为你在逃?你早就在归途上了。每一步,都是他铺好的。”
陈九渊猛地攥紧玉佩,指节咔咔作响。他想骂,想吼,想把这块破玉摔在地上踩碎。可他动不了。
那些年,他恨赶尸,恨父亲把他丢进这个鬼门关,恨自己生在这户人家。结果现在告诉他——这一切都不是意外?连他的恐惧,都是被设计好的?
“所以我就这么个工具?”他声音哑了,“他牺牲自己,就为了养出下一个‘钥匙’?”
“你要是真这么想,那就说明你还不懂他。”老道盯着他,“他不怕死。他怕的是没人接这班岗。怕那口井开了,尸王爬出来,第一个杀的就是你——因为你姓陈,因为你命格断绝,你是它最想吞噬的存在。”
屋里静得可怕,连炭灰落地的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
陈九渊慢慢低头,看着拼合的玉佩。那道裂痕还在,可字迹清晰:陈氏行尸门,第七代主。不是“曾任”,不是“已故”,是“主”。
一个位置,一个责任,一个他以为早就烧干净的东西,其实一直贴着他胸口,等着这一刻。
“你还记得你爹最后跟你说了什么吗?”老道忽然问。
陈九渊喉头一紧。
“那天雨特别大,你躲在屋檐下看他准备出工。他回头看了你一眼,说了一句话。”老道声音很轻,“你说你忘了,可我一直记得。”
陈九渊指甲掐进掌心。
“他说:‘儿子,记住,铃响一次,命就少一截;可要是没人摇,咱们全家都得跟着陪葬。’”
陈九渊闭上眼。
那句话他当然记得。他每年都梦见。可每次醒来,都当那是警告,是诅咒,是父亲逼他继承这破差事的手段。现在才知道,那是遗言,是托付,是一场提前三十年写好的告别。
“你爸没想让你逃。”老道站起身,走到石台边,指尖轻轻划过那句“井下有铃,铃中有我”,“他想让你活。可要活,就得先学会死——像他那样,走进去,不回头。”
陈九渊睁开眼。
灰白的视线里,玉佩上的裂痕仿佛在微微发光。他忽然明白,为什么那具百年客尸会叫他“归队了”。不是召唤,是确认。确认那个断了三十年的命脉,终于重新接上了。
他慢慢把玉佩收进怀里,贴着铃铛放好。铜身依旧冰凉,可这一次,他没觉得它是累赘。
老道盘坐回阵眼,闭上眼,不再多言。
风还在刮,残符的火光微弱,却始终没熄。陈九渊坐在石台上,双手搭在膝盖上,一动不动。他没哭,也没怒吼,甚至连表情都没变。可整个人像是被剥掉了一层壳,只剩下一具清醒的躯壳,装着一个刚被真相砸穿的灵魂。
外面的阴线还在绕圈,速度越来越快。石台背面的刻痕,不知何时多了半道新划的痕迹,像是有人用指甲,在“我”字下面,补了个未完成的“你”字。
陈九渊的右手缓缓抬起,指尖轻轻触到铃铛的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