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箐锁骨下的胎记刚闪完那道幽光,陈九渊的右手就猛地抽了一下,指甲在竹榻边缘刮出几道白痕。他喉咙里滚出一声闷响,像被砂纸磨过,紧接着整个人弓起来,脊背撞得竹片咔咔作响。
灰白的眼珠翻上来,盯着房梁,嘴唇动了动:“……还没完。”
话音落,屋里狗叫又起,不是刚才那种断续的吠,是疯了一样地狂嚎,一声叠着一声,中间还夹着金属断裂的刺啦声,像是谁把铜铃掰成了两半。
小七从地上弹起来,手里那截骨哨残片直接掉在脚边。他没去捡,反而一把按住腰间的蛊囊,指节发白。
“不对。”他咬牙,“死气往这边压了。”
阿箐已经蹲到了地面,指尖沾了点唾沫,在泥地上划出一道短符。符刚成形,边缘突然卷曲、焦黑,像是被看不见的火燎过,眨眼就碎成粉末。
三人同时扭头,看向窗外。
山那边,黑雾升起来了。不是飘,是往上顶,像一整条烧干的河床突然裂开,底下涌出沥青般的浓烟,直冲天心。雾里有东西在动,影子拉得老长,贴着树冠滑行。
“禁地方向。”阿箐站起来,声音压得很低。
陈九渊撑着竹榻想坐,手臂一软,整个人往下坠。阿箐反手扶住他肩膀,触到皮肤的一瞬,眉头皱紧——冷得不像活人,皮下却有一股热流在乱窜。
“别硬撑。”她说。
“由不得我。”他咬破舌尖,血腥味炸开,脑子总算清明半秒。铃铛还在怀里,他掏出来,用拇指蹭了下边缘,青铜纹路微微发烫。
他闭眼,靠铃感应阴线。
脚下最粗那条,正剧烈震颤,源头直指后山。
“走。”他把铃铛塞进怀里,由阿箐架着往外挪,“再晚一步,井就保不住了。”
小七捡起骨哨残片塞回嘴里,另一只手摸出三枚镇魂钉别在袖口。出门时他回头看了一眼那碗锁阴汤,碗底还剩一点黑渣,正冒着细泡,像是活物在呼吸。
山路湿滑,前夜的雨把土泡成了浆,踩上去噗嗤带响。陈九渊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右眼灰翳未退,左眼勉强能辨路,全靠铃铛在胸口震动指引方向。阿箐半抱着他,肩上的胎记越来越烫,走到半山腰时,衣服都被渗出的血洇湿了一块。
小七走在最后,蛊虫不敢放,只敢用鼻尖嗅空气里的味道。死气浓得发腥,混着腐草和铁锈,越往前,越像走进了一口打开多年的棺材。
“你爹当年封的链子……”小七喘着气开口,“真能拦住这玩意儿?”
“拦住了三十年。”陈九渊声音哑得几乎听不清,“现在有人动了它。”
“谁?”
“不知道。但时间卡在子时,正好是阴阳交替的缝。”
话刚说完,前方林子突然静了。
连风都停了。
三人僵在原地。
下一秒,一股阴风从山顶倒灌下来,吹得衣袍猎猎作响,陈九渊怀里的铃铛猛地一震,竟自己跳了出来,悬在掌心,发出九声急促的鸣响。
可对面的黑雾,纹丝不动。
“这铃……压不住它。”小七嗓子发干。
他们终于爬上最后一段坡。
眼前景象让三人都没说话。
还阳井周围的土地全裂了,裂缝呈放射状,像一张被撕烂的符纸。地上原本刻的镇尸咒文翻了出来,焦黑一片,像是被什么东西从底下烧穿的。井口上方,悬着一具尸体。
全身漆黑,像炭烧过,面部平滑无五官,只有额头处隐约有道竖痕,像是曾经被劈开过又愈合。它正缓缓下沉,每一次呼吸,井口就泛起一圈金红色的雾气,被它一口吸进体内。
井壁上的古老铭文开始剥落,碎石簌簌往下掉。
“它在吞阳气。”阿箐喃喃,“把还阳井的生气全抽走了。”
陈九渊想往前走,刚迈一步,就被一股反向阴风掀得后退两步,差点跪倒。铃铛再次自发震动,九声连响,可那具尸体连头都没偏一下。
他的手攥得死紧,指甲陷进肉里。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个拄着乌木杖的老者跌跌撞撞跑来,身后跟着两个抬着担架的寨民。老者脸上全是汗,脸色发青,看到井口那具尸体时,腿一软,差点跪下去。
“退后!”他嘶吼,声音像是从肺里挤出来的,“那是‘无面尸王’!三十年前你爹拿命封的!”
陈九渊盯着那具尸体,喉咙发紧:“它……怎么破的封印?”
长老没答,而是扑到地上,用手抠起一块烧焦的符纸,抖得厉害:“铁链……断了。就在今夜子时,有人砍了镇井链。”
“谁干的?”小七问。
“不知道。”长老抬头,眼神扫过三人,“但链子是从内侧割断的。外面的人,进不了禁地。”
陈九渊沉默。
阿箐忽然闷哼一声,单膝跪地。她捂住左肩,指缝间渗出血来,胎记边缘已经开始溃烂,黑血顺着锁骨往下淌。
“它认得你。”长老看着她,声音发颤,“这标记……是引魂司的‘阴契’,百年才出一个。它在叫你。”
“叫她干什么?”小七挡在阿箐前面,手摸向蛊囊。
“献祭。”长老低声,“用铃主的血,唤醒万尸。长江以南,千里无生。”
陈九渊低头看怀里的铃铛,纹路隐隐组成了一个“陈”字,和他肩上的胎记位置一模一样。
他忽然笑了,笑得很难看:“所以我爹当年,不是为了救村子?是为了拦我?”
“他是替你挡劫。”长老喘着气,“你若不归位,铃无人执,它就能自行爬出。可你一旦回来……它就能借你的血脉,完成最后一口阳气的吞噬。”
“然后呢?”
“万尸渡江。”长老指着井口,“它醒了,百里之内所有埋过的尸,都会自己站起来。不止死人,连死过的东西——树、石头、泥土——都能成尸。”
小七咧了咧嘴:“那咱们现在算什么?送菜上门?”
没人接话。
井口那具尸体又沉下了一寸,金红雾气被吸得更急,裂缝扩大,井底传来低沉的嗡鸣,像是某种巨兽在翻身。
陈九渊伸手扶住阿箐,把她拉起来。
“你还撑得住吗?”他问。
阿箐点头,手指还在抖,但已经重新握住了画笔。
小七啐了口唾沫,把最后一枚镇魂钉拍进肩头:“老子血都快流干了,这时候问撑不撑得住?”
长老突然抓住陈九渊的手腕:“铃主,你不能靠近井口。它等的就是你——断脉命格,亲历至亲尸变,手持九幽铃。你是钥匙,也是祭品。”
“那你说怎么办?”陈九渊盯着井口,“让它吸完?等它站上来,跟我们握手言和?”
长老摇头:“只能等天亮。阳气升腾时,它会暂时退回去。但现在……谁也不能碰它。”
“那就等。”陈九渊靠着一棵枯树坐下,铃铛放在膝上,“但我得看着它。”
阿箐挨着他坐下,胎记还在渗血,但她没管,只是默默从袖子里抽出一张黄纸,开始画符。
小七盘腿坐在外围,手里捏着一只死蛊虫,眼睛盯着雾中动静。
长老跪在符咒残迹前,嘴里念着古老的祷词,声音越来越低。
风又起了。
井口的黑雾翻涌得更急,那具尸体下沉到了胸口位置,每一次呼吸,裂缝就扩大一分。
陈九渊盯着它,忽然发现它的右手,正缓缓抬起。
五指张开,掌心朝外,像是在招手。
又像是在……点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