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刚落地,陈九渊就觉出不对。
那条染血的阴线像是活筋,在鞋底抽了一下才断。他膝盖一沉,顺势砸铃入地,三声短震,土缝里爬出半截黑丝,扭了两下,化成灰烬。
“断了。”他抹了把额角冷汗,抬头。
城门就在眼前。
说是城门,不如说是一堵烧塌的墙根,歪斜的石柱上挂着半片铁皮招牌,字迹磨得只剩个“辰”字轮廓。可门前景象,压根不是人间该有的样子。
三面血旗插在焦土上,旗杆粗如儿臂,通体浸着暗红,像是从活人身上剥下来的皮绷成的。每面旗顶都钉着一颗人头,眼珠没了,空洞朝天,嘴角却缝着线,硬扯出笑的模样。
更往前,百具尸体排成弧形,齐刷刷低头,手爪抠进泥里,等一个信号。
小七喘了口气:“这阵仗……是冲咱们来的?”
“不是冲咱们。”陈九渊盯着旗面符纹,“是冲‘铃’来的。”
他认得那纹路——锁魂钉旗,祖传《赶尸秘录》里提过一次,专克行尸门后人。旗钉魂,尸为兵,一旦启动,百傀齐扑,不死不休。
阿箐靠在一块残碑上,掌心还在渗血,脸色发青。她没说话,但手指已经勾住了画笔。
“准备。”陈九渊把铃攥紧,“小七,引蛊封路;阿箐,画皮惑敌。”
话音未落,最左边那颗人头突然转了个圈,脖子发出“咔”的一声脆响,血口张开,吐出三个字:
“杀——生——者——”
百具尸体同时抬头,眼眶漆黑,嘴咧到耳根。
它们动了。
脚步拖沓,关节咯吱作响,像一堆拼错的木偶被强行拧动发条。腐肉簌簌掉落,露出森白指骨,直扑三人而来。
小七咬破指尖,一滴本命血拍进土里。她手腕上那只干瘪的蛊囊猛地一颤,紧接着,地面裂开蛛网状细缝,无数拇指长的铁壳虫钻出,密密麻麻爬上尸群脚踝,死死缠住。
尸体速度一滞。
但这点时间,只够阿箐撕下一张旧画皮。
她抬手一甩,画皮在空中展开,迎风变大,竟成了个中年男人的模样——灰布褂子,草绳束腰,脸上有道从眉骨划到下巴的旧疤。
正是陈九渊父亲的样子。
画影立在尸群前方,喉咙里挤出低沉嗓音:“回头是岸。”
那声音不似活人,倒像是从棺材板底下传出来的回响。
傀尸们动作齐齐一顿。
有的僵在原地,有的缓缓低头,仿佛记忆深处还留着对“赶尸人”的本能敬畏。
就是现在。
陈九渊高举九幽铃,舌尖一咬,心头血顺着虎口流下,渗进铃身裂缝。血走纹路,像给锈死的机关上了油。
第一声铃响,他双眼灰白。
第二声,视野炸开,阴线纵横交错,如蛛网铺满大地。
第三声起,他顺着血旗上的怨气逆流而上,一路追到地底——三面旗的符脉竟在城门石基下汇成一点,像棵倒长的树,根须扎进地下三丈。
阵眼在下面。
要破阵,得同时毁旗。
可三人没法分三路。
他眼角一跳,有了主意。
铃声突变,不再是连震,而是三短一长,节奏分明。这是早年赶尸用的“调步令”,只有同行才懂。
小七立刻会意,指尖一弹,三只爆颅蛊贴地飞出,撞上最右那具行动最快的客尸脑门,轰然炸开,碎骨溅了一地。
阿箐则将画影往后拉了半步,让它背对主旗,手臂抬起,指向旗杆,仿佛在下令。
陈九渊本人,则直接冲向中央主旗。
他没跑直线,而是贴着尸群边缘横切,手里甩出两张引魂符。符纸贴上两具高大傀尸胸口,瞬间燃起蓝火,尸体受控般转身,一左一右,正好卡住另两面血旗的方位。
“来!”他吼。
铃声再响,第九声炸在脑髓里。
他借着阴线视野,看清了那三具旧尸体内残存的“引魂线”——那是他家祖传的控尸手段,只要铃音对路,哪怕尸身腐烂百年,也能短暂唤醒残留指令。
“调头!”
三具尸体猛然转身,腐烂的手掌齐齐拍向血旗旗杆。
与此同时,陈九渊撞进主旗范围,肩头硬生生扛住一具扑来的客尸,滚地翻进,整个人撞向旗杆。
“给我——倒!”
旗杆晃了晃,终于倾斜。
三面血旗在同一刹那断裂。
轰!
地面炸开一圈尘浪,血旗自燃,火光冲天。那些傀尸像是断了线的木偶,纷纷跪倒,有的当场崩解,有的抽搐几下,不动了。
风忽然停了。
陈九渊趴在地上,耳朵嗡鸣,喉咙里全是血腥味。他想撑起来,手一软,差点栽进灰堆。
小七踉跄跑过来,一脚踩灭最后一只挣扎的铁壳虫,喘着说:“旗……旗倒了?”
“倒了。”阿箐收起画笔,脸色比纸还白,“可这地……不太对劲。”
她指着脚下。
尘土散去后,地面竟浮现出一幅巨大图案——由青石勾勒的路线图,蜿蜒曲折,贯穿整片废墟。起点正是他们所站位置,终点指向西岭深处一处山坳,旁刻小字:
“井气所钟,阳魂不灭”。
陈九渊盯着那行字,脑子里嗡了一声。
还阳井。
他爹当年最后一次出任务,带的就是这张图。后来图丢了,陈家上下都说它烧了。可现在,它从地里自己爬了出来。
“找对了。”小七蹲下,手指蹭了蹭石纹,“这路线……和我爷爷讲的古道一模一样。”
阿箐扶着残碑,呼吸仍不稳:“可这图为什么偏偏现在出现?是谁让它显形的?”
没人回答。
陈九渊慢慢站起来,腿还在抖。他低头看九幽铃,裂缝比之前宽了半分,血雾从里面渗出来,缠着铃舌打转。
他知道答案。
这图不是谁放的。
是“它”要出来的。
就像那晚百年客尸塞给他铃铛一样,就像井底星河浮现秘典一样——有些东西,等了三百多年,就为了这一刻。
他抬脚,一步踏上古道起点。
石纹冰凉,像是刚从坟里挖出来。
小七跟上来,低声说:“那井……我们找对路了。”
阿箐没动,只是看着那行小字,喃喃:“阳魂不灭……可你身上,哪还有阳气?”
陈九渊没回头。
他只知道,从现在起,每走一步,都是往死路上踩。
但他得走。
身后,一缕血丝从断裂的旗杆根部缓缓爬出,沿着石纹,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