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九渊的指尖还沾着从柒拾叁号尸体面具上蹭下的那点暗红苔藓,指腹一碾,像干涸的血渣。他刚想开口,整座镇尸观猛地一震。
不是地面在动,是空气。
百具跪尸同时偏头,青铜面具“咔”地炸裂,碎片溅在石板上叮当乱响。空洞的眼窝齐刷刷转向三人,没有呼吸,没有脚步,可那股阴压像是从四面八方挤过来,连九幽铃都发出一声短促的哀鸣,铃舌卡住半息。
“操。”陈九渊一口血喷在铃上。
血雾腾起,灰白视线里,无数条阴线从尸体眉心射出,在空中交织成一张网——正中央,是他手里的铃铛。那些线不是冲他来的,是往铃上去的,像饿疯的蛇要钻进饵心里啃。
“它们认主。”他咬牙,“但不是认我,是认铃。”
阿箐没废话,画皮甩手就卷,啪地一声绷成半球罩子,把三人兜在里面。纸面浮起金纹,刚稳住,第一波阴气撞上来,罩子凹下去一块,她嘴角当场溢血。
“撑不了三轮。”她说。
小七已经把骨笛塞进嘴里,手指发抖。这笛子是老祭司临死前塞给陈九渊的,她抢过来吹,本是赌一把。可当第一个音符滚出来,底下石缝里突然涌出黑潮——指甲盖大的尸虫,通体漆黑带毛,成群结队往上爬,专咬尸体脚踝关节。
百尸动作一滞。
有几具甚至扭过身,伸手去抠自己小腿,结果抓下来的是一把活蹦乱跳的虫子。混乱瞬间蔓延,两具尸体掐在一起,面具撞碎,眼窝里钻出蛆团。
“有效!”小七声音劈叉,“但这玩意儿吃够了会反噬!”
话音未落,最前排一具尸体猛然抬手,掌心拍向金钟罩。阿箐闷哼一声,画皮裂开一道细缝,金光漏了气。
陈九渊盯着高台方向。那里有道石阶通往后殿,台上刻着三枚掌印,形状熟悉——正是他们进观时割破手掌按下的血痕。血槽边缘已经发黑,像是被什么东西吸过一遍。
“门在这儿。”他扯了把小七的袖子,“上台,按手印。”
“现在?!”阿箐瞪眼,“外面还有一百个祖宗在磕头!”
“不是磕头。”陈九渊盯着那片翻滚的尸群,“是朝宗。它们拜的不是神,是铃。只要铃还在,它们就不会彻底扑上来——它们在等一个信号。”
“什么信号?”
“认主失败,或者……新王登基。”
小七听懂了,脸色发青:“你是说,它们想吞了你,然后让铃换个主人?”
“差不多。”陈九渊把铃往怀里一塞,阴线视界扫过全场,“但现在它们内乱,虫子咬关节,动作慢半拍。我们只有一次机会,三个人,必须同时落掌。”
阿箐抹了把脸上的血,撕下最后一张画皮,剪成三缕红线,分别缠住三人手腕。“我数三,一起动。”
“别数。”小七咬牙,“我怕我数到二就腿软。”
陈九渊看了她一眼,又看阿箐。
两人点头。
他率先冲出去,九幽铃再次喷血,一圈阴波炸开,硬生生逼退扑来的五具尸体。阿箐紧随其后,画皮罩子缩成贴身护膜,挡下一道横扫的青铜幡。小七垫后,骨笛不停,尸虫越聚越多,爬满尸体大腿,有些已经开始往腰腹钻。
三人踩着石阶狂奔。
身后百尸终于回神,集体起身,脚步声像鼓点砸在地上。最前排那具柒拾叁号守卫走得最快,面具只剩半边,露出底下干瘪发黑的脸,嘴角却咧到耳根,像是在笑。
高台就在眼前。
陈九渊跃起,左手按进血槽。一股刺骨寒意顺着掌心窜上来,像是有人拿冰锥往他骨头缝里凿字。
阿箐落地,右手嵌入第二枚掌印,画皮瞬间灰败,脸上皱纹一下子多了好几道。
小七最后一个扑到,右掌拍下——
“咔。”
整座镇尸观剧烈震动,后殿石墙从中裂开,一道丈高石门缓缓升起,黑风从缝隙里喷出来,带着腐土和铁锈味。门内深不见底,隐约能看见阶梯向下延伸,尽头有微弱红光闪烁。
成了。
可没人松口气。
因为就在石门开启的刹那,殿顶瓦片哗啦碎裂,一道白影飘然落下,悬在半空。黑袍无风自动,脸上覆着惨白面具,只露出一双眼睛——瞳孔竖立,像蛇。
“你们终于来了。”
声音不响,却直接钻进脑仁里,嗡嗡作响。
陈九渊站在石门前,左臂尸毒发作,整条胳膊发黑,指尖都在萎缩。他没抬头看那人,只是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血槽里的血迹正在蒸发,像是被门缝里吹出的风吹干了。
阿箐靠在石台边缘,画皮烧得只剩巴掌大一块,贴在胸口微微起伏。她盯着半空中的白影,嘴唇动了动,没出声。
小七蹲在地上,骨笛出现裂纹,笛孔里渗出黑水。她想收起来,却发现手指僵硬,掰都掰不动。
“我就说嘛。”陈九渊忽然笑了,“三百年前那个叛逃的引魂司副使,怎么可能会躲一辈子。”
白面判官没答。
他只是抬起手,掌心朝下。
百具尸体停止前进,齐刷刷单膝跪地,头颅低垂,双手捧幡置于膝上。刚才还疯狂撕咬的尸虫,此刻全都从尸体上掉落,钻回地缝,连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它们等这一刻很久了。”白面判官说,“百尸朝宗,只为迎回真正的铃主。而你……只是个断脉的残魂,借了前世的身份苟活。”
陈九渊摸了摸耳朵,像是听见了什么荒唐事。“你说我是残魂?那你呢?躲在面具后面三百年的老东西,连脸都不敢露,还好意思谈身份?”
白面判官的手指微微一曲。
陈九渊喉头一甜,强行咽下。尸毒顺着血管往上爬,已经到了锁骨。
“别浪费时间了。”阿箐突然开口,声音沙哑,“你要杀我们,现在就能动手。你不杀,说明你在等什么。”
“她在等仪式完成。”小七喘着气,终于掰下骨笛,塞进腰囊,“门开了,守卫跪了,差的……是铃主踏入地宫那一刻的‘献祭之息’。”
“聪明。”白面判官轻笑,“可你们以为,为什么非得三人血启?因为当年封印无面尸王时,用的就是三脉共契。如今解封,也得用同样的命格来填。”
陈九渊眯眼:“所以你让我们进来,是为了补全阵法?”
“不。”白面判官缓缓降落,双脚踏地无声,“是为了让你们亲眼看着,地宫如何吞噬铃主,而铃,如何选择新的执掌者。”
他抬手一招。
陈九渊怀里的九幽铃猛地一颤,竟有脱离掌控的趋势。
“走!”他低吼,转身一脚踹开石门残骸,冲进地宫入口。
阿箐拽着小七跟上。
三人站在台阶顶端,往下望去。通道幽深,两侧墙壁嵌着青铜灯盏,火光幽绿。空气中有种奇怪的节奏感,像是某种巨大的东西在下面呼吸。
背后,白面判官负手而立,没追。
他知道他们不会回头。
陈九渊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发现掌心血槽的印记还没消,反而开始发烫,像烙铁烫在皮肉上。他抬头看向阿箐和小七,两人掌心同样泛着红光。
“咱们被骗了。”他说,“这不是开门的钥匙。”
“是锁链。”阿箐冷笑。
小七扶着墙,喘得厉害:“那现在……还能退吗?”
陈九渊没回答。
他往前迈了一步,踩在第一级台阶上。
整条通道突然亮起,两侧灯盏次第燃起,火光映出墙上密密麻麻的抓痕——全是人手留下的,深深浅浅,一直延伸到黑暗深处。
他的鞋底传来一阵震动。
像是有什么东西,正从地底深处,慢慢睁开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