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从寒潭里升出来的手,掌心朝上停在半空,像在等人牵它一把。
阿箐的手臂已经看不见了,只剩一道微光勾着轮廓。她嘴唇动了动,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陈九渊……我好像记不起别的歌了。”
话没说完,她整个人晃了一下,往下滑。
陈九渊伸手去捞,命线绷得发烫,差点把他手腕勒断。他刚稳住她,眼角余光瞥见大长老猛地抬头,喉咙里挤出一声闷响,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又硬咽回去。
“祖灵传舞……”老头哆嗦着吐出几个字,眉心裂开一道细缝,幽蓝丝线钻进去,整张脸瞬间涨成紫红色,“三代前的岛主……把舞步塞进来了!”
他一巴掌拍在地上,指尖带血,在泥浆里划出三重环纹。每画一笔,指头就黑一分,等最后一圈闭合,五根手指全成了枯枝。
“老道!”他吼得脖子青筋暴起,“托他起来!第一式——接引归途!”
风不知道什么时候停的,连海浪声都哑了。只有那枚悬在半空的阴铃还在转,慢得像是随时会掉下来。
老道残魂从背后抱住陈九渊双臂,力气大得不像个快散的人。他没说话,但陈九渊觉得有股冷气顺着脊椎往上爬,硬生生把他的胳膊抬到胸口高度,右手虚握,左手横推,摆出了赶尸门最古老的迎魂架势。
“走第一步。”老道的声音直接在他脑子里炸开,“别想疼,想你爹怎么带你走夜路。”
陈九渊咬牙,舌尖早破了,血混着唾沫往下咽。他往前踏了一步。
脚落地的瞬间,阿箐轻哼了一声,透明的身体抖了抖,像是被什么东西刺穿。她的脚印留在地上,只存了不到两秒,就被泥水吞了。
第二步,大长老开始念咒。每一个音节出口,头顶就冒一缕白气,像烧到了尽头的香头。陈九渊跟着节奏挪动,神魂里的裂口又开始撕扯,但他没停。
第三步,他喷出一口血雾,正好落在掌心阳铃上。铜铃嗡地一震,发出半声脆响,又戛然而止。
“不够。”大长老咳着血,“缺情魄之音……没人能补全这调子。”
陈九渊抬头看阿箐。
她眼睛还睁着,但瞳孔已经开始涣散。嘴皮微微颤,像是在找什么词。
然后,她笑了。
很小的一下,嘴角抽了抽。
接着,她哼了起来。
调子歪的,跑得离谱,可陈九渊耳朵一热。是他小时候发烧,有人在耳边唱过的那段。那时候他以为是梦,现在才知道是真的。
歌声一起,命线突然亮了。不是红,也不是金,是一种带着潮气的蓝,像是月光照进深海。
两枚铃铛同时震动。
陈九渊踩下第四步,整个人像被钉进地里。经脉炸开似的疼,但他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和阿箐的歌声对上了拍子。
第五步,大长老的咒语加快,血从七窍往外渗。他跪在地上,用断掉的骨杖撑着身体,还在画符。环纹中心泛起涟漪,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地下浮上来。
第六步,老道残魂松开了手。他的形体已经开始碎,像风吹沙。
“最后三步。”他说,“你们自己走。”
第七步,陈九渊抓住阿箐剩下的一点手腕,把她往前带。她轻得像片叶子,脚根本不沾地。
第八步,阴阳铃同时离手,腾空而起,绕着两人打转。铃声还是断的,拼不成完整旋律。
第九步,他们并肩站定。
大长老割开手腕,血洒进环纹中枢。地面轰地一震,所有符文全亮了。
“引——魂——归——位!”
陈九渊张嘴,想跟着喊,结果发出的是走阴调的尾音。那是他爹临死前还在哼的曲子,荒腔走板,却压住了全场杂音。
阿箐也提高了嗓门,歌声不再虚弱,反而透出一股狠劲,像是要把一辈子没唱完的都补上。
两股声音撞在一起,和大长老的古咒、残存的铃音绞成一股绳,直冲天灵盖。
就在这时候,寒潭深处传来一声低吼。
黑气冲天而起,直扑祭坛。那股力量太猛,连命线都被掀得扭曲变形。
阴铃剧烈震颤,眼看就要脱离轨道。
老道残魂站在风暴边缘,最后看了一眼陈九渊,然后散了。
不是消失,是主动炸开。青烟化作一条细链,笔直射入阴铃内部。铃身猛地一顿,稳住了。
紧接着,阳铃也颤了几下,像是回应什么,缓缓靠了过去。
两铃相碰的刹那,没有声音。
下一瞬,一道漆黑如墨、内藏金纹的铃铛悬浮于顶,垂落万道清辉。光扫过之处,陈九渊的神魂终于合拢,裂痕一点点愈合。
阿箐倒在他怀里,只剩一层微光罩着身形,呼吸几乎摸不到。
大长老瘫在石碑旁,骨杖断成三截,嘴里还在念,但已经听不清词了。
祭坛静了下来。
新铃缓缓旋转,表面流转着不规则的纹路,像活物的血管。它的影子投在地上,竟勾勒出一面模糊的轮廓——四边方正,中间凹陷,像是某种镜框的雏形。
陈九渊抬头看着它,嗓子干得冒火。
他忽然想起什么,低头看怀里的阿箐。
她眼皮动了动,嘴唇微启,声音轻得几乎不存在:
“你当年……是不是也这样抱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