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孝真这话,像闲话家常。
但已经什么都回答了。
这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说来奇妙。
其实人与动物并没有区别。
在狼群当中,狼王最年轻、最强壮的时期下,所有的狼都会温顺、服从。
秩序在狼群中会得到最佳的体现。
可一旦狼王衰老,不再如同以往强大,那些曾经臣服于他的狼,都会开始蠢蠢欲动,会时不时的去挑衅,去试探,看它的牙齿是否锋利。
动物都不会臣服于一个根本无需臣服的同类。
臣服是什么。
臣服的反面,是压制。
是你足够强大,压制了我,所以我臣服于你。
但臣服不是忠诚。
完全不同。
所有臣服于你的人,同样对你虎视眈眈。
别以为你安全了。
暂时而已。
尤其郑孝真。
郑孝真是什么人?
他是一个纯粹的商人。
他与宋济仁一同长大,却截然不同。
宋济仁从小带着大家族孩子天然的荣耀与意气。
同时也就拥有对道德和体面的在意。
这是必然。
一个百年之家,表面上当然是辉煌、光明、宏伟的。
你一个宋家出身的人,表现的像个奸诈商人,那你就不是大家族了。
你是土地主。
所以,对于道德的维持和信奉,是一个大家族所需的体面。
就好像宋家奴才出门买东西一定要给乞丐钱。
这都是大家族该有的体面。
郑孝真就不同了。
他从小就是那种会从乞丐碗里抢钱的人。
巧的是,宋家需要的就是他这种人。
因为光辉、体面已经被宋家占全了。
他们需要一个能行走在黑暗之中的狡诈恶徒,来为他们做那些丑事、脏事。
郑孝真乃最佳人选。
可养狼,需要付出代价。
郑孝真不是今天才对宋家有想法的。
自从宋显这小子长大,郑孝真处处看他不顺眼开始,他就觉得宋家完啦。
他觉得宋家要是传到宋显手里,那必定会完蛋的很快。
宋家唯一的希望,只有一个人。
宋济诚。
郑孝真如今能这么安分,全是因为宋济诚还活着。
他还在。
在山上,不是死了。
倘或宋济诚不在这世上。
什么发小、妹夫,全都会像宋济仁书房里那幅青柏图。
在翻脸的那一刻,就被郑孝真撕的稀碎。
杨谦也听懂老师的答案了。
老师的意思很明确——不用管宋家。
如今朝廷里真正掌权的人,是你老师我。
做了一辈子的老祖宗。
姜老夫人岂能不知道人性?
她这辈子,既养狗,也养狼。
她知道,就在她病倒的这一刻,那些平日里对她点头哈腰,唯命是从的人,指不定在想什么,指不定是盼着她死还是活呢。
宋济仁和郑夫人双双在病床前守着侍奉。
姜老夫人看着自己那实诚又我行我素的犟种儿子,心里有一种苦涩,又有种深深地无力感。
谁都没有想到如今会变成这种局面呐。
她嫁给宋清鸿的时候,没想过宋清鸿是个短命的。
早知道他死的那么早,她就是一辈子不嫁,也不能嫁他。
嫁给他,没享到福,倒是被留下那么大一个烂摊子。
他那个好儿子,不说帮着她一起收拾烂摊子,反而扭头跑了。
她半生操劳。
未敢行差踏错一步。
她的心血都用尽了!
到底哪一步棋走的不好呢?
她主张选慎王,扶持慎王做太子,这步棋不好吗?
谁料他那样温柔的一个人,宁可弄瞎了眼睛都不愿为人所用!
然后她架构的一切就开始崩塌了。
原本李延小儿也算被她狠狠压制住了。
登基十多年,一点作为都做不出。
她做的不好吗?
可谁知道半路上杀出来个死丫头!横冲直撞!疯了的牛犊子般将她撞的趴在病床上,脑袋发懵。
彭玉书不在了,她也不知道自己病的重不重。
家里不是没有别的郎中,但旁人她都信不过。
“要不把大哥请下来吧?”
郑夫人凑在宋济仁耳边低语。
“糊涂!”
宋济仁这会儿脑子可清醒着呢。
“本来就是气急攻心,发烧,没什么,大哥要是这时候回来了,那外人就觉得是出了大事了!”
“这事还不够大吗?”
郑夫人指的是姜老夫人这次的失败。
代价很大。
短短一天时间内,他们接到的内线死讯比院子里的落叶还多。
人心惶惶,家里那些死了孩子的奴仆们,要钱的要钱,崩溃的崩溃。
乱作一团了。
“越是这种时候,越要装的好像没事一样,这是娘以前教我的。”
以前他不听。
因为他内心始终并没有长大。
至少没有像一个四十多岁的成年人一样。
不为什么。
每个有强大母亲的孩子,都会晚熟。
只因为母亲健在,母亲强大,母亲掌管了一切,所以从来不需要这个孩子长大,不需要他独当一面,不需要他像大人一般思考。
母亲病倒了,他才会想起来她曾说过的那些话。
夫妻俩就这么守着姜老夫人,姜老夫人闭着眼,并没有睡着。
方才宋济仁要是听郑夫人话去请宋济诚,那姜老夫人估计得当场气死了。
还好,儿子虽不中用,至少不是弱智。
她松了口气。
心里猜度着众人现在的心思,计算着这次的损失,这一次的失败,必然会招致里里外外的人心动荡。
权威是一步一步建立的,也会被一步步削弱。
她不能让这次失败对她的权威造成任何影响。
思索再三,她睁眼吩咐:“给兄长写信,让经羽回来一趟吧。”
她的那位老国公兄长,她是请不动。
他不会因为她生病这点小事回来。
就算她快死了,他也未见得会回来看她一眼。
她早得罪他了。
但至少念着一点兄妹的情面,会让姜经羽来。
姜经羽的分量,足以让朝中群臣生出的那点不安分的念头都收住。
让他们都想起来,她姓姜。
只要她不死,就没有人可以踩到她的头上。
几天的风平浪静,李如月第一次享受到片刻只需要读书而不需要思索过多的宁静。
她每天专注的练字,帮李承隐写文章,照顾李承泽,晚饭后不忘和雀儿一起锻炼。
顺子却忙坏了。
这么多天,他每天睡着耳边都是那些人受刑时的惨嚎。
酷刑之下,几乎每日都可以抓到新的因为承受不住而崩溃的宋家奸细。
与此同时郑家、沈家,乃至于其他朝中官员们偷偷塞进宫的人,也都受到波及。
顺子抽了一个傍晚,等在李如月放学的必经之路路口,想看看她。
瞧见她踏着夕阳跟李承隐一道出来了,顺子的目光锁定在她的身上,像只看到主人的小狗狗,不安分的在原地动了动,直到她走近,才彻底感到一种放松和愉悦。
支走了李承隐,他把近日的收获和李如月禀报了一遍。
李如月点头,了然。
“今日之后,就不必再抓人用刑,让内务府放一批人出去,以前宫女要满二十五岁才能出宫,如今不限年龄,只要想出宫,都可以写上名字放出去。”
顺子眼睛一亮:“主子的意思是……那些受惊吓但没有显露出来的奸细们,肯定会趁这个机会想出宫去,然后我们一网打尽……”
“不。”李如月蹙眉,看了顺子一眼:“我们的目的是清剿奸细,不是杀人,近日宫中的血腥已经够多了,这么一日一日的弄下去,正常人也得疯。把他们放走,不管是奸细,还是吓怕了不敢继续待在宫里的人,都放走,让他们自愿离开,和杀了是一样的。分几批放,第一批放人的时候,聪明的肯定不会报名。”
顺子明白了。
李如月是在洗牌。
首先,如今能被顺子抓住的,都是心理素质比较差的一批。
没被抓住的,是心理素质强,头脑更聪明的人。
可他们不是不怕死,这时候如果给他们一个活的机会,他们肯定会想要离开。
但是他们绝不会在第一批报名。
他们会觉得这是个陷阱。
但只要第一批安然无虞,第二批和第三批,他们一定会陆续离开。
其次,在这次事件中受了刺激的其他宫女,也没有留在宫里的必要。
这些受了刺激、心存恐惧的人,也是隐患。
不如就放吧。
彻底把宫里的人刷新一遍。
选一批新的宫女、太监。
奸细肯定是不敢在这个节骨眼往宫里来了。
而后来的人,并没有目睹过什么可怕场面,像新鲜娇嫩的花儿,还能怀揣着点梦想在这宫里好好的当差,发光发热。
更重要的是。
这个宫里,太需要新鲜的气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