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家内院,正值初夏,大中午的院子里暖和。
郑孝真命人在亭内设下圆案,陪同老母亲一同用膳。
郑家老太太快八十了,早年生了五六个孩子都没保住,快四十才生了郑孝真,如今已经是老眼昏花,牙也不剩几颗。
眼睛眯着一条缝,双手搭在手杖上,闭目养神。
虽没睁眼,也晓得宫夫人不在。
“媳妇呢。”
郑孝真作为母亲的老来子、宝贝疙瘩,从小也是被母亲宠着大的,所以心里对母亲孝敬真实不虚,全是浓浓的真情,温声细语的亲自给她老人家盛乳鸽汤。
“去宋家啦!中午不回来,同小妹一起在家用膳!”
他放大声音的回应,怕老母亲耳聋听不真切。
老太哼哼了一声,停顿片刻,也高声回问:“亲家不太好?”
“她没事儿!”
郑孝真甩了甩衣袖,坐下喝自己那碗。
这时候前院儿全家飞一般的卷进后花园,两条腿跟车轮子似的。
“爷!老爷!二爷回来了!”
“啊?”
郑孝真嚼肉的动作停住,以为自己没听清呢。
“谁?!”
“二爷!二公子!”
管家话音才落下,远处就七忙八乱,一群小厮撵着一个人的屁股追来了,脚步杂乱,手里捧着水盆的,奉茶的,拿来梳子、新头巾给他换的。
前面的人一边走一边把身上沾了尘土的脏衣服往下拽,带子扯在一块了,把他气的撕作一团摔在地上,踩了两脚。
急的小厮慌忙捡:“爷,别踩啊,云锦呢!”
“云你妈个头!”
郑稷业一声吼,把花园里的鸟儿惊飞了个七七八八。
小厮、丫头,都吓的缩了肩膀。
郑孝真都被他吼的差点呛了,放下碗,也没胃口了。
只有老太太耳朵聋,笑呵呵的说鸽子汤好喝。
郑孝真重重叹了一口气,接过丫鬟递来的帕子擦胡子,转过身瞧着急吼吼跑来的儿子:“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让你在你舅那好好待着好好学本事?”
听到父亲问,郑稷业的怒火化作委屈,也没上亭子,就坐在台阶上,忍不住的开始抹眼泪,眼里是倔强,眼眶却红了,绷着嘴。
郑孝真挥手示意旁人都退下,走过去蹲下身用袖子给儿子抹眼泪。
“你瞧你这点出息!”
郑稷业气的又哭又吼:“出息?我出息大了!织造府的丝绸我今年谈出去五十万匹呢!而且不用咱们管运输,是洋人自己的商船,这个月是第一批交付,可是货被劫了!被那深海老王八劫了!现在洋人找我要说法,他们说,你爹不是高官吗?怎么你们家的货都能让劫?!”
一想起这句话郑稷业就又羞又恼,气的捶胸口。
他长这么大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哪里叫人家这样羞辱过啊!
真怨不得人家洋人找上门要说法。
织造局的丝绸贸易是朝廷的买卖!
卖丝绸的是当今户部尚书家的公子。
朝廷的买卖还能让海盗劫了去!
丢脸呐!
丢的不仅仅是他郑家的脸!
是整个大临的脸!
“爹!以后你让人家谁来敢来跟咱们做买卖!啊?朝廷的东西都能被海盗劫,他们齐家死的没人了!都干什么吃的!你去找他们!你去啊!”
郑孝真被儿子揪着衣裳发脾气推搡,又舍不得骂他一句动他一下儿。
因为郑稷业从小就聪明,像他,有能耐。
只是缺少历练,心理承受能力差,遇到事爱闹脾气,他也能理解。
都是娇生惯养出来的,脾气大能理解。
他搂住儿子安抚,给他擦眼泪:“好了好了,多大点事?爹给你办,你回去好好睡一觉,起来吃饭,天塌了不有爹在呢吗?啊?急什么?”
在父亲的安抚下,郑稷业稍平息了些,顺便告了状:“大哥又去赌钱了,输了两百万两,还把醉月楼都包了,每天一个房间一个房间挨着往过睡,不行了就吃龙虎丹硬上,儿子出发前去看了他一眼,感觉他快死了。”
方才那么大的事儿郑孝真心无波澜。
这话一听他突然就感觉到心悸了,心口一阵憋闷短痛。
“……知道了。”
郑孝真脸色阴沉,起身命人带着郑稷业回去沐浴午睡。
然后回头给老母亲擦嘴,招手叫丫鬟把老娘扶回去。
待园子只剩下他,他站在河边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回房间,一回去就瞧见宫夫人已经回来了,正在那由丫头侍奉着洗脸呢。
一下子邪火就上来了:“妇人,妇人!人家不过就是碎嘴闲话两句,你任她说就是了,说几句不好听的掉块肉是怎的?怎么就把你疼成那样,衣裳也绞了,人也不见了,你让女儿嫁谁!你说!这普天之下,谁配的上进我郑家的门做这个女婿!”
郑孝真一边吼一边过去用力拍桌子。
他自始至终也没敢把自己那点小算盘告诉宫夫人。
他要利用女儿攀韩家是有着另一番的打算。
但是表面上呢,就跟宫夫人说是想让女儿过的好,让人家对她们母女都能高看一眼,让她们母女日后在贵妇圈比郑夫人和姜老夫人都站的高。
他颇懂宫夫人的心理,专挑宫夫人的弱点去哄。
所以宫夫人对此事十分重视。
宫夫人想得到的,就是他哄她的那些说辞——站在贵妇圈顶端。
眼看着夫人这么上心,又是让人家做那么好的新衣裳,又是把女儿规训的挑不出毛病,郑孝真正想坐享其成呢,就听到夫人把衣服绞了带女儿回来的消息。
但是他没敢发火,一直压到这会儿。
这不,海上出了事了。
要是韩昭和女儿的事情成了,借倭寇十八个胆子,他敢劫吗?
他劫的动吗?
又想到大儿子不是宫夫人亲生,从小被宫夫人驱赶在江南,没有人管教,三教九流活成了一个废物,他又是心痛又是怄气。
把桌子都快捶烂了。
谁知宫夫人根本不理他,跟没听见一样。
丫鬟们都在呢,他脸上好没光,气愤的上去就夺宫夫人手里正用来擦水的手巾,结果不慎扯到了宫夫人额前垂下来的一缕头发。
“啊——!”
宫夫人被扯疼了,尖叫一声,郑孝真当下胆囊就吓酥了。
他松手的瞬间,宫夫人已经咬了牙抓着手巾往他脸上抽,连抽数下不解气,端了丫鬟手里头的洗脸水就泼郑孝真一脸。
郑孝真被泼的退了两步,很是狼狈。
丫鬟们都不声不响的退走了,也不给收拾,因为她们明白这时候主子们需要的是体面,不是干净整洁的环境。
这一泼,郑孝真的邪火灭了,一边擦着水,一边扶着床沿弯腰从床底下把搓衣板抽出来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