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泰的话精准戳到了郑夫人的心窝子里,猝不及防在她那没好全的伤痕上狠狠碾过,然后一脸笑盈盈,那笑容敦厚,却充满挑衅。
向来伶牙俐齿,在一众耍嘴皮子的文臣与京中贵妇前都未曾落过下风的郑夫人,此刻只觉得自己中了一刀,一把无形的刀。
脸色瞬间煞白,瞪着魏泰,动了动嘴唇,却没说出话。
魏泰嘴毒啊。
孙福通在一旁感慨,隐入黑暗。
他本来还想着魏泰一个人应付不了。
如今看上去,却是不需要他了。
郑夫人定在原地,迟迟未作回应,身体却已经冷透,攥着丫鬟的手极度用力,疼的丫鬟皱眉,却不敢吭声。
她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将女儿送进了这个地方。
那时候她也年轻,气盛,急于表现,急于做些什么证明自己的能力,急于去为宋家,为整个文官集团在与皇帝的斗争中做出贡献。
宋贵妃,就成了她送出的第一个贡献。
她做错了吗?
那个时候,他们知道秦后会被废。
当李延杀害吴王,开始酝酿着谋杀秦氏满门的时候,宋家就什么都知道了!
他们静悄悄,坐看李延亲手去毁掉自己最大的靠山。
同时也有一个危机产生。
秦后被废,谁会成为第二个皇后?
答案很明确。
李延一定会去找第二个靠山,这个靠山只能是齐家。
而齐贤妃,还有一个现成的好儿子,优秀的儿子!
皇后一立,二皇子顺理成章做了太子,朝中格局大变!他们还玩的动吗?玩什么!
所以她当机立断。
“娘,把霏儿送进宫吧。”
为什么要把她送进宫?
因为她要宋家的女儿卡在齐贤妃、明妃等一众有可能与李延共盟,拔地而起的嫔妃与家族头上!
是,他们家是可以对齐家施压,对明家施压。
可人家在宫里是做夫妻的!你在外面无论怎么施压,保不准人家两个在床上把什么好事儿都商量好了,第二天一睁眼就一道立后的圣旨下来。
到那一刻,如何挽回?
不能冒险。
冒不起。
只有她的女儿进宫,镇在那,成为贵妃,日日让齐贤妃、明妃她们时时刻刻明白,你向上一步,就是和宋家作对!那么,他们在外对齐家、明家的施压,才会有用。
确实很有用。
李延那次离胜利很近。
却万万没想到,齐贤妃会以命相胁,拒绝成为皇后。
因为郑夫人谋算生效。
言官们逼迫李延接纳宋氏女,还直接封了贵妃,宋云霏从进宫第一天,就没人敢抬起头正眼看她,因为就连李延也忍耐着,对她礼让三分,未曾敢为难过她。
宋贵妃入宫没多久,秦后被废,秦氏满门被诛当天姜老夫人就去见齐家和明家长辈施压,家里派人进宫严令警告齐贤妃和明妃,要拼死拒绝后位。
何等阵仗。
谁还敢不长眼当着宋贵妃的面去讨李延的宠,去争一个生死未卜的前途?
那不是前途,是死路。
后宫妃嫔们的心都灭了。
然后没过多久,后宫就成了宋家的后花园。
李延登基后第一次正式选秀,选进来的,都是宋家亲手培养出的女孩子。
所以那个时候郑夫人不担心呐。
他们家多大的威风。
李延自断臂膀,发完疯,根本也不是他们家的对手。
她给女儿送进去那么多的小姐妹,那么多伴儿。
她想着自己想看女儿,也是可以随时去的。
可是老太太说,让她不要进宫。
——进宫进的多了,孩子心里总依赖着娘,长不大。
——暗地里把皇宫占成自己的地盘也就罢了,明面上你老进宫看孩子,跟出入自家后花园似的,你让李延怎么看,他不厌恶才怪了,他痛恨了,对咱们霏儿没好处。
郑夫人死死记着这句话。
是啊,别说天家,你的女儿就是嫁给什么寻常人家,也没有岳母天天往人家婆家跑的道理啊,成什么了。
她忍耐着,不去看她。
但那时候,她是不担心的。
那时候的宋贵妃,也确实安全极了。
李延刚没了秦家,对宋家更加心有忌惮,对她说话都温声细语的,处处让着她,没对她说过一句不好听的话。
像极了最初对待秦后那样。
宋贵妃那时还是个天真的少女,她的天真不同于宋云瑶,而是有股子雄心壮志。
她觉得李延对她不错,她还想帮着李延把后宫料理好呢,总想着六宫之权能在自己的手里,好让她仔仔细细的规划、管理后宫,把母亲教自己的能耐用上。
谁料。
得知李延欺辱霏儿的那段时日,郑夫人整夜做梦。
梦见霏儿在梦里哭喊,质问:“娘!你为什么不来看我啊!女儿快活不下去了……”
每次苏醒,郑夫人都痛的扯自己的头发,狠狠的捶打自己的胸口,扇自己的耳光。
可是等天亮了,她就梳好妆,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老太太没拦着她,只在用膳的时候轻描淡写的说过一句。
“若进宫,想好跟她说什么,她若求你,你怎么办?”
这一句话,吓的她碗也没端稳,汤洒在袖子上。
这还是她这精准、优雅的人生中,第一次这样失态。
她怕。
一向体面有担当,被夸赞为和老夫人年轻时有八分相似的她,这一刻才知道,她根本比不得老夫人一根头发。
她面对不了这份痛。
她逃了。
放任女儿在宫中痛苦绝望的哭喊、呼救。
没有回应。
魏泰的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不仅带出血,还扯出了她心头那发黑、溃烂的肉。
让她看出了自己的丑陋。
她站在那,是因为她的身份和骄傲让她不想走,她本想着说什么话,做什么去回应魏泰,她还要占据上风!要咬回去的。
不能就这么走。
可她站在那,却说不出一句话。
定了许久,只说出一句:“魏泰,你确定要与我作对?”
这话对天下任何一个当官的说,都是巨大的威慑。
但魏泰不算官呐。
他是李延的看门狗。
他的地盘在皇宫,不在朝堂。
他未作迟疑,拱手:“职责所在,夫人请回。”
夫人看的一手好门,圣旨也敲不响,比我这看家狗看的都严。
我,又岂能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