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福通想到了自己当年被母亲送进宫,卖了五两银子去养活弟弟妹妹们时平静的神色,低垂眼帘遮蔽去眼里的动容。
那一刀下去,他神魂俱灭。
什么爹啊,娘,老天爷,神佛菩萨,他全都喊过。
没人回应。
“宋大人,你没疼过。你没求过生,你没被人踩在脚下,你没有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时候!你太高贵了……你不知道此时此刻在燕北,那些失去了妻女的村民,还在翘首以盼等待你,因为当初来找过你的那位燕北张主簿告诉他们,你是丞相的儿子,你一定能为他们主持公道!现在,你不要这个身份,你可知燕北那些官员会怎么对付这些告御状、把事情闹大的人?”
“宋大人,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什么!?”
王阳明在竹子前站了七日,被小厮抬回去。
他那个时候想当圣人,不想当状元。
可到底什么是圣人?
那时候,王阳明并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么。
但是此刻,宋显突然知道了。
他真被孙福通点通了。
孙福通只说了一件事。
你想做的事,要去做,要做的成。
做的成,比什么都重要。
比你是谁的儿子重要,比你祖母是否恶毒重要,比你那点子骄傲悔恨重要。
因为只有做成的时候,你方知道,你要什么。
不是祖母的忏悔,不是母亲的醒悟,不是帝王的英明,不是海晏河清。
是当百姓坠入黑暗的时候,不会像李如月那样无助。
他们会想:我们进京城吧,我们去找宋大人。
——宋大人会为我们主持公道。
宋显骑上马,带上斗笠。
他没有回去,没有去见族老,没有去见母亲。
他就叫宋显,丞相的儿子,这个天底下拥有最大特权,又最向往公道之人。
这天下,唯一真正意义上,有能力守护公道之人!
他挥扬马鞭,疾驰而去,赶在城门关闭前出了城,仰头看向天边的明月,策马奔腾,一路往北去。
“阿姐,如果你自己给自己起名字,你会叫什么呀?”
“李二牛。”
李承泽闻言咯咯的笑倒,趴在被子上捶床,李如月抚摸他的背。
“好了,别太闹,病还没好。”
李承泽知道她是要赶自己走了,抱住她的腰说什么都不回自己寝殿。
小藤子扯不动,打算扛他。
李承泽开始闹脾气,他也不是大喊大叫,他长了这么张小脸,怎么会像熊孩子一样大吵大闹,他可知道自己的俊脸是最有用的武器了。
他装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仰着头,嘴唇颤的婴儿肥的两腮都跟着抖。
“阿姐……我一个人不敢睡,我好害怕,每天晚上都做噩梦梦到好多鬼,这样下去,我的病还不知几时好……”
他的声音压的很细,带着气声,软软糯糯,带一点轻颤。
李如月勾住他的下巴,惊叹。
原来这才叫楚楚可怜?
她刚才面对宋显要是有这一半……
“阿姐你不要赶我走好不好,我一定乖,我给阿姐暖被子……”
说完就往李如月的被窝钻。
没等小藤子说话,雀儿就先叫:“哎!三殿下!你出来!”
李如月挥手,搂着李承泽轻轻拍他的背。
李承泽得逞的嘻嘻笑,脸埋在她肚子上沉沉睡去。
待他睡沉,李如月招手,两个太监轻手轻脚过来,小心的将李承泽抱了回去。
小藤子端着安神汤前来递上:“宋大人已出城。”
李如月心里舒坦了,端过安神汤一饮而尽。
小藤子接过空碗,递过去清水:“孙公公问贵妃娘娘的胎……”
李如月漱了口,低头将水吐进宫女捧着的痰盂,接过帕子沾嘴。
“不急。”
她知道孙福通问是因为李延在焦灼。
宋贵妃肚子里的‘孩子’在一天,他一天不能安睡。
不过眼下这‘孩子’很重要,它不但能暂时的扰乱郑夫人,让她不断的因为此事忧心,更会因为月份的推进,更让郑夫人更加焦虑。
毕竟,这月份小的时候滑胎只是滑胎。
月份越大,滑胎的风险越高。
最有趣的点在于,只要宋贵妃这‘胎’在一天,就会让郑夫人更紧张一天,她会想,李延为什么没有动作?
然后凭她的聪明一定会认为李延想要一尸两命。
对呀,多聪明。
可惜她的父皇没那么聪明。
真聪明就不着急让宋贵妃滑胎。
八个月的时候一齐弄死岂不干净?
也还好,这胎不存在,李如月利用起来,心里少一分负担。
而这所谓的‘不着急’,除了想要耗一耗郑夫人,还有另一个原因。
李如月需要时间。
她和顺子都需要时间去养伤。
本来她也没打算一出冷宫就跟宋家闹的鸡飞狗跳你死我活。
但谁让姜老太婆太精,一眼认出她是根刺,非要拔掉,处处针对。
这才几个月间风波不断。
她需要成长,她需要很多的时间让自己,让顺子,让监察司,让夏康,乃至于让李承隐获得安全稳定的成长空间。
不能再这么一直不停不休的斗下去。
就是打仗,也要有停的时候。
现在好了。
她为自己争取到了喘息的机会。
只需要睡个好觉,好好长大……
此战,郑家大获全胜。
郑孝真与宫夫人双方都深度认可了彼此的精明。
“我与夫人,真乃天赐良缘!能娶到夫人,是我郑孝真的福气,是我郑家的福气!”
今日郑孝真和宫夫人的卧房挂满了红绸。
犹如洞房花烛。
郑孝真让老管家挖出了他爷爷在树下埋的陈年佳酿,先敬了一杯。
“都是夫君头脑清明,不拖泥带水,大义灭亲,才跨过了这个坎儿,我敬夫君。”
宫夫人一饮而尽。
原本成婚快二十年,早看透郑孝真秉性,心里对他恨的紧。
这次的劫难,郑孝真的处处果断与恶毒,完全让她回忆起当初自己为什么会喜欢他,愿意嫁给他为妻。
宫夫人出身商户,在江南的商圈,那是最乱最残酷的地方。
她见多了商人们为利不择手段无所不用其极的尔虞我诈。
在那样的环境里,宫夫人天然的认为最有本事的人,就是最恶毒,最不择手段,最无情无义之人。
郑孝真满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