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夫人这话像一把刀,在郑夫人的心底下狠狠刺了一下。
这一下很迅速,刺痛从心底散开的时候,茶盏的温度也落在掌中。
郑夫人的手正好在胸前,托住那茶碗的瞬间,她错觉的以为是自己的心口淌出了血,低头往下看,什么都没。
宫夫人这句话又一次以一个邪恶的角度说到了郑夫人的心坎上。
——宋济仁办事办不明白。
他从小到大都是又犟又糊涂,这个事儿摆在这,什么样的思路,怎么个流程,他半辈子了都弄不明白。
可是在女儿和母亲的抉择上,他那么轻易的清醒、冷静,选的万分干脆。
看见郑夫人手抖起来的时候,宫夫人心满意足,起身说天色晚了,得回家去了。
宫夫人走出宋家大门,望着远处天边的晚霞,忽然觉得今日的天空比往日都要辽阔,她站在那,恍惚中觉得自己好像这是第一次在京城仰着头呼吸空气。
是第一次在从宋家大门出来之后,没因为那身后丞相府的匾额而本能的将肩膀压下去示弱。
第一次……她把压抑了多年的自己释放。
这,才是她啊。
宫家大小姐。
江湖里游出的蛟龙。
手段不比郑孝真差,论脑子、论口才、论行动,不比京中任何一个贵妇、任何一个男人差!
可偏偏这么多年,她都低着头,走在人的身后,她都闭着嘴,听别人嘲笑。
她的心里每一次每一次的都在想,就凭你?你们?你们凭什么!
凭什么高我一头。
凭什么压我一等!
偏偏郑孝真不断的劝她:“别动怒,别计较,都是自己人呐,没的为几句话撕破脸了,不值当。对他们,我们还多有仰仗。”
仰仗……
她以前就是上了这个当。
所以藏住了锋芒。
自愿的……在那些人面前藏起羽翼,被人家肆意的作弄、践踏。
可是我要你们知道,我的本事,可不仅于此呢。
马车的帘子被她轻快甩开,珠帘剧烈的碰撞、动荡。
“回府。”
车夫驾马,回头看了眼那朱漆大门上悬挂的匾额。
丞相二字,隐匿在夕阳下的阴影中。
大门前两只巨大的灯笼迟迟没有下人前来点燃,连匾额边缘最后的一点暗金色,也随着夕阳的隐去,彻底沉溺在了黑色暗潮之中。
刀子捅向外人的时候只觉得锋利,锋利便是好刀子。
曾几何时,郑家作为这把‘好刀子’,一直都被宋家紧紧握在手中,当初郑孝真事情做的好的时候,姜老夫人恨不得把他搂在怀中说这是自己的亲儿子。
这话她也说过,当年郑孝真雷厉风行大杀四方把海运之事彻底揽入手中的时候,那年他的生辰可是姜老夫人亲自给他筹办的。
那天姜老夫人就放话说:“孝真从小和济仁一起长大,与我的儿子有什么不同?”
也就是这一句话,才让郑孝真的地位产生了彻底的跃升。
曾经的他只是一个年轻的户部尚书。
那一天后,他就成了‘副相’。
因着老夫人这句话,他也就不再把自己当外人了。
他不把自己当外人,实则对宋家有好处。
因为他会实实在在的给宋家效忠、牟利。
往日他虽然和宋济仁打闹,也不过是觉得宋济仁事情办不好,影响了宋郑两家的利益,于是主动的给他收拾烂摊子。
但郑孝真是刀子,不是棉花。
这一点,从来没有变过。
以前,他是宋家手里的刀,宋家自然觉得万事如意,好像办点什么事儿都可轻松了,只要说一句话,便是一剑封喉把敌人削作了白骨。
当这把刀突然从手中脱落,有了自己的意志,甚至回刺回来的时候!
他们根本都没意识到自己中了几刀。
刀,太快了。
切口还没显现,五脏,就已被削成两块。
郑夫人捂着伤口,连夜上了山。
她不是一个坐以待毙的人。
敌人出现,不杀完,不能睡觉。
这件事情办砸了。
不仅是她,也有老夫人的。
宋家最近有好多事情都办砸了,李延风头正盛,才夺了选秀权,抽查言官门背文章抽了半个月,错一个字就罚跪,忘一句就打板子。
把言官们折磨的都跟宫里新阉的小太监一样,提不起劲头。
她觉得她不能再等了。
宋济诚没有赶她走。
早在两日前他取卦,就知道又有客要来了。
他昨日就写好了药方,让人煮了药膳。
郑夫人刚被扶着进了禅房,热乎乎的参茸鹿肉羹就盛在眼前了。
腥味很重,她皱了眉头。
可抬头瞧了瞧宋济诚,她又没办法不喝,蹙着眉当药喝了。
“恬淡虚无,真气从之。尔今悲忧惊恐,五内俱焚,耗伤元神,煎灼真阴。心主血藏神,久耗不止……药石无医。——这也是为什么我一定要母亲好生养足九十九日,她如今的处境,不闭着眼睡觉,便要睁着眼消耗,你耗的动,她耗不动。”
郑夫人听他说‘你耗的动’,自嘲一笑,低眸看了眼自己这几日已然枯瘦如老妪般又干又硬的手,将手背藏入袖中。
“谁也耗不动。”她放下羹盅:“可是没有办法。”
“你总要摘星辰明月,自是恨天高。”
宋济诚一语道出她的要强与执着,郑夫人却恨他这副轻松的模样。
“兄长,是不是旁人唤你道长,你就真当自己闲云野鹤?宋家有今日景象,都是因为你!都怪你……丢下老太太和夫君孤儿寡母,丢下我们不顾,你要我们两个妇道人家顶在前头,把持宋家,我们顶不住!”
宋济诚睨她一眼:“我从来也没要你们两个顶着什么,这也不该是你们染指的,不过你们欺弱,想要的多,又嫌济仁跑的太慢了,按捺不住,才自己上手,拐着他不上不下,是非不明,一日比一日败坏了。”
郑夫人也料到这次上山要遭宋济诚的数落。
而宋济诚说的话她根本驳不出。
说的没错。
他上山前是把家交给宋济仁的。
坏就坏在这。
宋济仁弱,老太太强。
于是老太太的意志就一天天的压过宋济仁,取代了宋济仁。
后来宋家做的许多事,都是出自老太太的筹谋。
是老太太说不这么做不行。
于是大家都这么做。
是老太太说不这么做宋家会完。
所以大家都诚惶诚恐的伸出手托着。
不过这一点,在山下没有人敢戳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