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宋家上下除了老太太,无人安睡。
老太太能睡着,是因为她病的昏沉,外面的事一概不知。
几天前,郁擎盼着老太太醒来,他知道这个家光靠郑夫人没有用,她或许能管好家,但未必能处理的好危机。
此时此刻,郁擎很怕老太太醒来。
他无法交代。
但他知道,他今天做的事很对。
总不能把郑夫人折进去。
宋家的老管家坐在自己的床上,他的儿子在给他脸上涂药。
今日他被那太监掼在门上,脸正好就砸在门板的雕花上,磕出了血口,又红又肿。
他的老婆,是老太太身边的壮奴,自从上次宫宴去了宫里,就再没回来。
宫里杀过很多次宋家的人。
第一次,是方姑姑和倩儿之死,那时候,宋家的奴才们大多数无动于衷,他们大部分人不知道这事儿,他们所知道的是:方家人犯了错,被处置。
倩儿的父母所知的是:倩儿没了,主子给了我们好大一笔钱。
相安无事,没在任何人的心中泛出涟漪。
第二次,是在瑶光殿杀那些壮奴。
但家里普通的奴才其实也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家里很有脸面的几个壮嬷嬷突然失踪了。
而作为宋家管家这样奴才里的顶层,管家心中预料到老婆是出了事,但始终不敢问,旁敲侧击打探到她是被关在养心殿,他便每日盼着姜老太太能想个法子去把她从皇帝手里赎出来。
他每天盼,不敢用嘴提,只是偶尔用紧张期待的眼神看着老太太。
老太太却好像看不见,再也没有提那些往日间跟在她身边威风凛凛的女人。
过了一段时间,家里送了他京城的两座宅子,百亩良田。
那时他就知道,孩儿他娘再也不会回来。
第三次,是在宋家壮奴被处置后,监察司开始不断往外揪奸细。
许多人的孩子、母亲都受到牵连,他们有的人去求情,求情的都挨了板子,然后所有人都害怕的闭嘴,无人敢问,只敢默默的拿着主子给抚恤金夹起尾巴度日。
那时候,宋家的气氛其实就已经有点诡异。
直到今日。
许多人眼睁睁的看着郁擎如何抹了朱大哥的脖子。
管家亲眼看到每日陪在夫人身边,娇嫩的如两朵花儿一般明艳又天真可爱的两姊妹,躺在血泊里,手还在朝着哥哥的方向,就差一步。
那一刻,管家陷入了一种巨大的茫然与无措。
他才知道,那长着利齿高大威猛的牧羊犬养在这儿,从来都不是为了保护他们,他们的存在,是为了咬死不听话的羊。
那一刻,管家想逃离。
可回到家,看见他摆在多宝格上那套年节下老太太所赏的、镶嵌红宝石的纯金酒盏,他又觉得这想法可笑。
离开这儿,他还能去哪儿?
别说他是宋家的家生子,根本没有自由可言。
这天底下根本就没有比宋家更大的船,其他的船,都在宋家脚下,老太太一个喷嚏,说翻就翻,难不成他要去投靠那些人?
扯淡!
但是想到朱满脖子上冒出的血,管家还是出了一身冷汗,陷入了恐惧。
比管家更恐惧的,是郑夫人身边的丫鬟。
她们每个都没吃晚饭,闻到肉味儿就想到血,然后开始呕吐。
胆子大些的丫鬟,也不小心砸了三个杯盏,才顺利把茶水给郑夫人递过去。
她们这些人平日在家里最有脸面。
今日却只觉得脸又僵又麻。
什么也不是。
其他的奴才,平日里都是些本分之人,守规矩,他们回去,将目睹的一切告诉了那些比他们更本分守规矩的人,那些守规矩到根本没出来看热闹的人。
他们憋不住,这样的所见所闻,他们没办法藏在心里!
不一时,整个宋家上下,都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你是说,朱满?那个朱大哥?!”
他们无法相信。
从前,在宋家做奴才,本就会让奴才们自觉高人一等。
就连宋家负责买菜的人出去,整个市场的商贩都要捧着最好最新鲜的菜跑上来请求这位宋家家奴能赏脸采买。
说是奴才,与平常人家相比,总有着天然的高人一等。
外人都说,宋家丫鬟比寻常小户人家的正经小姐都吃的好,穿得好。
但凡有点本事,都想塞银子把孩子往宋家送,哪怕只是个洗脚婢,只要有个宋家家奴的名分,年节里宋家都会给奴才的家人发红包。
最少的也有十两银子。
那对于普通人而言,可以养活两个孩子。
朱满因着十几年前朱姑姑立下的大功,在宋家的体面更不一般。
他从宋家这个门出去,谁不喊他一声朱大爷。
有些人的儿子想入学,想考官,拿着银子提着东西进京来求见朱满朱大爷,那也还得排队,等着朱大爷得空了才能见。
朱大爷能给他们走后门,有些衙门的小吏职缺,朱大爷一句话就可以安排。
那些六七品小官员,谁家儿子杀了人,犯了罪,想通融通融,找谁都不如直接找朱大爷,朱大爷拿上银子在京城走一圈,事情就可以平。
所以,朱满除了平日多于旁人十倍的月银外,还能收受不少的外快。
他不缺钱,也大方,对家里的下人们总爱赠送些自己贵重的旧物,或者直接给碎银让他们买酒吃。
这样一个老实厚道,乐于助人、慷慨为乐的朱大爷,就这么被当着人家的面,像杀猪般的一刀拉了脖子,放了血。
人心。
郑夫人躺在床上,望着天幕,指尖在床单上摩挲着花纹,描摹这两个字。
她能感知的到,今夜人心浮动,或许已不是浮动那样简单。
她这个管家的人,也受了这种影响。
到底是她不足。
如果老太太醒着,一定会呵斥她:“想那么多做什么?”
一定会说:“不用在乎奴才的想法。”
到底是出身不同。
郑夫人始终……是把奴才当人的,死一个奴才,她当一条命。
但老太太不。
在老太太眼中,杀一个奴才与割一株草并没本质上的不同。
因为她的出身,注定了她不需要把别人的命当命。
她天然的认为,每一个她身边的人,他们存在的意义,就是为她所用。
无用便弃,理所应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