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云霏进宫那一天,家里为了给她筹备、清点各种人、物,乱作一团,把她也弄的很乱,明明没什么事需要她做,她却站在那左顾右望,不知道做什么,心里很忐忑,也很焦躁,很害怕,又很期待。
毕竟是出嫁。
她特别好奇夫君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物。
祖母和母亲对她说李延时,都有所保留,她们当然不敢说这李延是个疯子,是先帝众多儿子中的残次品,是李家死的没人了才要他做皇上。
她们说他的优点:直爽。
宋云霏还暗暗的开心了,她自己就是个直爽的性格,生怕嫁个文弱书生憋屈一辈子呢,她对自己进宫是有憧憬的。
那天,大伯破天荒的下山来送她。
给了她很多药,很多药方,她也没来得及看是治什么的,又给了一堆保养的药膳方子,嘱咐慧嬷嬷没事就给她做。
那天,大伯陪了她好久。
她傻傻的问:“大伯,你不是不愿意下山吗?”
其实她是想听大伯说:大伯最疼云霏,为了云霏下山的。
可宋济诚只是低头笑,沉默了好久,才说:“云霏,人生在世,学会好好道别很重要。”
他这一生,遭遇了太多的无疾而终,不辞而别。
小时候,他闷在家读了好几个月的书,每日晨昏定省皆不误。
只在生辰那一天想出去和朋友游春,摘了枝桃花回来,母亲就没了。
父亲才说,母亲一直生病,只是怕他知道了难过,一直隐瞒。
瘟疫爆发的前一天,正是他刚出生不久小儿子的满月酒,偏那天他也不知道在忙什么,或许是因为江南的洪涝发愁,或许是因为北戎的动向心忧,他不想也没精力去接受文武百官的奉承和祝贺,他觉得太浪费时间了。
那天晚上,他都没回家,一直在文渊阁。
一夜之间,父亲、妻子、儿子,都没了。
他想回去,却得到了一个更大的噩耗。
那位天命天子也染上了瘟疫,先帝为了救太子,把他囚在东宫整整十五天。
他的医术无力回天,太子死了。
待回到家时,他们告诉他,因为瘟疫而死的遗体不宜久留,妻儿和父亲都已被火葬,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那时候他便觉得自己这兢兢业业的忙碌在生死相隔面前显得可笑。
他太可笑……
他竟然觉得旁人比自己的至亲之人更重要。
他不想做什么名垂青史的名臣、丞相了,他痛恨那假惺惺的使命。
可后来,宫里的姚妃生了小太子。
酷似母亲的姨母捧着襁褓中的小太子,跪着求他,一定要护小太子周全。
那时候,就连根本不涉及朝政的姚妃,都隐约感觉到她的儿子不被先帝喜欢,不被整个李氏皇族喜欢。
他抱着小太子,寸步不离的将他养大,教他牙牙学语,认字、读书。
却偏偏忘记告诉他,即便是自己的父亲、兄弟,也不可相信。
他是他全部的命。
是他余生的所有寄托。
他陪在他身边五六年寸步不离,却就在晚去秋狩的那几个时辰里,彻底的失去了他。
他,就好像被老天盯上了一样。
凡他所在乎的,只要他的视线稍微移开一点,就会万劫不复。
他累了。
他没有死,是因为明伊还在世上。
当云霏要进宫的消息传到山上的时候,天知道他有多痛恨姜氏,多痛恨愚蠢的宋济仁和聪明却盲目的郑氏。
奈何他不是云霏的父亲,不能替她做主。
只能送她。
原先,宋云霏有很多不懂。
譬如出嫁的那天,为什么母亲没露面。
他们说,母亲太忙了,在忙着为她选人,在给那些人训话,忙着把家里最好的东西都让她带上。
她想,母亲是舍不得她,才不见她。
她从未怪过母亲。
从来没有。
宋云霏从小就是个只知愧疚,不知仇恨的傻丫头。
她会伤心到极点,却不会痛恨。
太极殿的大门吱呀着敞开。
她明明背着光,却被光晃了眼。
眼前一片模糊。
光线的浑浊中,她看到了满殿跪着的人,他们诵经的声音很遥远,纷纷回头,在看到她的时候安静下来。
一樽棺木静静的摆在大殿中央。
这画面真诡异。
怎么会有人的棺木可以摆在太极殿的中央?
又不是皇上,不是太后。
怎么可能?
她明知道那是他们家的棺木,里面躺着的人姓郑,脑海里,却在胡思乱想着许多不相干的话,一直道:不可能,不可能。
她在脑海中陪自己聊天,好像这是一场梦,她在梦里闲逛,自己与自己闲聊,左顾右盼,假装很忙碌,隐约仿佛看到出嫁那天来来去去的仆人,如同那一日的焦躁、忐忑和害怕,混合着光将她快要吞没。
她站在那,迟迟没动。
谁也不敢把她惊醒。
李如月没有出去,也没让李延出去。
她此刻唯一能做的,是拽着李延的衣袖,不想让宋贵妃在最悲痛的时候,看到的是他。
整个大殿都很寂静。
沉寂,死寂。
前殿、后殿、偏殿,每一个角落,都在陪伴宋贵妃做这一场悄无声息的梦。
直到——她晕倒在大殿上。
宋贵妃被移到了偏殿,躺在自己的祖母身旁。
李如月起身来到偏殿,站在床畔看着她。
“你满意了吗,老太婆。”
姜老夫人在装睡。
“这话该我问你吧。”
老太婆幽幽的回应,睁开眼,侧头看向自己的孙女。
李如月笑了:“你是不是要跟宋显说,他们有今日,都是我害的呀?”
老太婆抬眸,看向她:“不是吗?你早该死了。”
李如月摇摇头,在床边缓缓坐下,凑在她耳边低语:“不是的,是你,你本就是个没人要的,宋家是因为娶了你,才倒霉成这样,宋显、宋娘娘,还有云瑶……都是因为你,才如此不幸……”
说完李如月低笑出声,不给她回味的机会,转身离开。
走到偏殿门前,身后传来姜老夫人的嘶吼。
“你以为赢过我便可高枕无忧吗?你会和我一样!李如月!你会和我一样!”
况且,你还没有赢。
“我怎么会和你一样呢?”
李如月回身,低头看了眼失去一条手臂,脸色苍白靠在墙上的郁擎。
她捧住他的脸,转向姜老夫人:“你想让他死,而我要他活。我们,怎么可能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