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处在震惊、错愕、不能接受与百感交集的当下。
李如月不轻不重的声音在大殿内十分清晰。
所有人都没有想到,深受姜老夫人所害的她,今日被姜老夫人叫嚣着要讨伐的她,母亲与外祖一族都遭姜老夫人算计的她,能够说出这句话。
她居然能够原谅,能够允准姜老夫人活着离开这!
不然呢?
姜老夫人身上有多少罪,都有个论罪的法子,她活下来,宋显会慢慢跟他论,宋济仁、宋贵妃,整个宋家要跟她一起赎罪!
但若今日在堂上,让她就这么死去,有两处不对。
第一,宋济仁、宋贵妃、宋显,眼睁睁看着自己至亲濒死而不顾,于心、于孝道、于伦理、于纲常,都不对。
首先这个三人从心理上都做不到冷眼旁观,从人伦上更不能。
他们三个人今日若能眼睁睁看着老太婆死,那才是最可怕的,说明他们与老太婆的冷血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而李如月深知他们三个软蛋一个也做不到。
可若李延非要在这一刻要求所有人冷眼旁观,让老太婆死在这,这就逆了人伦。
皇帝不能这样做。
有过秦氏的教训,李延也确实长进,并没有冲动的去呵斥宋贵妃或阻挠。
反倒是黄姥姥,急切此时有个结果。
这便是奴仆与帝王之格局差别。
第二,今日从百官的视角来看,皇权对他们十多日的折磨已经足够咄咄逼人。
如果让姜老太婆当场死在这,宋氏死忠的门生大约会说——
郑夫人被李如月逼死了,姜老夫人为郑夫人讨公道也被李延逼死了。
皇权可以强势,但不能罔顾人伦、草菅人命。
草菅人命只能是姜老夫人干的事,不能是皇权干的事。
今日的太极殿,只能有一个罪大恶极的人,那就是姜老夫人。
其他人,不需沾惹争议。
甚至要反其道,把仁德做到极致。
这是郑孝真没有说出儿子之死的原因,更是李延这个帝王吃亏之后习得的智慧。
——帝王要尊重天道,守卫王法。
否则就和姜老夫人没什么差别了,都是强盗。
此刻在大殿内,众人想法各不相同。
有天真的,觉得李如月善良。
有愚蠢的,觉得李如月软弱。
有心黑的,觉得宋贵妃多事。
有浅见的,觉得李延必定生气当即处死姜老夫人。
有聪慧的,看出李如月不是凡物。
她不是站在一个小女子的角度思考问题。
郑孝真不禁多看了李如月几眼,低下头,等待李延的回应。
李延则是暗中轻松了不少,他本来害怕李如月情绪激动非要他砍了姜老夫人,没想到如月这般善解人意,甘愿委屈自己成全大局。
他甚至略带感激的看了眼如月,那眼神也带着安慰。
“杨谦。”
良久的沉默,李延唤了一声,杨谦脚比神识先动,立刻回应:“臣在。”
“派刑部的人保护好黄姥姥,好生审问。”
——罪状白纸黑字列出来,慢慢清算。
杨谦得令,让人先将黄姥姥带了下去。
“贵妃,朕准你送姜氏归府,不过你不可逗留。”
宋云霏恨透了李延,却在听见他这句话时有所动容,不冷不热的行了一礼。
“谢陛下。”
“宋显。”
李延回头。
孙福通忙上去把已经神魂俱散的宋显扶了过来。
“好生安葬你娘,她的罪责,朕不追究了,只要你明白,害她的人,不是朕的公主,贼不在宫中。”
李延这句话意味深长,却深深刺痛了宋显。
刺的他体无完肤。
他始终再也没敢抬眸,狼狈的被孙福通带走。
郑夫人的棺木被移走,姜老夫人也被宋贵妃的人抬了出去。
宋贵妃、宋显、宋济仁退场,百官以为自己终于能出宫了,一个个都直起腰跪好了,等待李延发话。
李延伸出手,点了几个直到最后还在为宋家说话的门生官员。
“你,你,还有这个,拖出去砍了。”
魏泰得令,拎着人出去,手起刀落。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臣等知罪了!”
看见昔日巴结的宋氏门生头颅滚落在地,百官吓的声音都变了调,重重的磕头求饶,几个不争气的都尿了裤子。
李延缓缓起身,一脸轻松。
“没有证据就跟着人家跑进宫来污蔑朕的公主,往日便宜话说多了,真当造口业没神佛来惩罚你们?如月,你想怎么罚,朕都依你说的做。”
“每人掌嘴一百,再把谨言慎行四个字抄写一千遍。”
李延还怕李如月推辞不惩罚,或者罚的太软了。
听到她的回应,他满意的扬起头,睥睨着底下被折磨的苦不堪言的百官。
“谨言、慎行。她才十三岁,她都懂,你们一个个饱读圣贤书却始终不明白,这嘴巴打烂了也好,打烂了重造,以后该说什么,该信谁,都想好了。想想自己有几条命跟朕对着干。”
做了回皇帝,李延总算说了句硬气话。
不用害怕他们抬出祖宗,不用担心他们日后在别处作难。
堂堂正正的做了回帝王,心中却也隐约觉得糊涂。
不知局面怎地就这样翻转。
看了眼郑孝真,想到李承隐,又看到自己懂事的女儿,万分庆幸,是祖宗保佑了他,是大临的国运走过了至暗时刻。
李延甩袖而去,孙福通并没立即跟上,而是看向了李如月。
李如月扶着藤子的手起身,示意了一眼底下,孙福通了然的低头。
李如月转身离去,郑孝真被杨谦扶着也准备离开。
“大人留步。”
孙福通出声,快步下了台阶追上郑孝真,行了一礼。
“大人别急着走,不如去御书房坐一坐,看看御史台那帮不中用的人,该换什么人好。吏部沈大人的失职,具体该怎么罚,大人也该给陛下提些建议啊。”
郑孝真愣住,愕然的看了杨谦一眼,杨谦喜悦的冲他点头。
这,是皇帝要把丞相之权交给他的前兆!
“哎!哎!臣这就前往!多谢公公!”
郑孝真下意识的摸着腰,想从荷包里拿银子给孙福通,才发现今日根本没戴荷包。
孙福通轻笑,摆手:“嗐,咱们之间不论这个,日后我们监察司,还有劳大人照料,都是一家人了。”
郑孝真喜不自胜,连连点头,郑重的握住孙福通的手拍了拍。
“自家人,不说两家话,孙公公,有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