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二，清晨。
瑶光殿的奴才们在门前扫雪，时不时蹲下身在雪地里画个什么玩儿。
远远的，一个监察司的太监踏雪跑来。
扫雪的奴才们赶紧把画的小玩意儿用扫帚抹了，继续低头扫。
李如月才睁开眼，就听到小藤子在帷幔外禀报。
“郁擎快不行了。”
即便那天鸡腿拿到了他的脸上，他还是没有吃一口。
李如月低眸，由雀儿服侍着换上鞋，披了件毛领的大氅便往外走。
“先把衣服扒了，用水把人泼醒，或许还有救。”
牢狱的太监们围着郁擎，像一群猎犬围着一只巨大的野狼，不知所措，商量着办法，顺子双手揣在袖中，站在围栏外淡淡的看他。
他连脸上的肌肤也已经开始干裂了。
顺子无法想象那细到肌肤的疼痛。
对他的坚韧不禁骇然、敬佩，又感到种莫名的惋惜。
里头的太监们先上去扒郁擎那身穿了一个多月的衣服。
已经臭的粘在身上。
几人合力先扒下了裤子，而后所有人像被定在那，保持着姿势僵直。
而后惊恐的回头，指着郁擎看向顺子：“顺公公，他……他……！”
正是清早，牢狱里头也在换班，交接班的太监们正签交接文书的字呢，一抬头好像瞧见一个身影从身边飘过，再定睛，李如月都已经到顺子身后了。
他们惊的张嘴想要通报，又恐惊扰，顺子没察觉李如月来，只是听见身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下意识回头看，冷不丁瞧见这位祖宗已经站在身边。
而里面，郁擎刚被扒完。
他立刻上前一步挡在李如月身前，先挡住了她的视线。
然后在李如月推开他朝里看时，斗胆绕到她身后捂住她的眼。
“主子恕罪……”
他浅浅的悄声请罪。
“里面太丑陋了，您不能看。”
丑陋。
这是每一个太监对自己感到不忍直视的认知。
他们自己、他们互相，也都不敢看，不想看。
看了就会难过，会感到屈辱、自惭形秽。
而郁擎，他的切法更加残酷，残酷到这一众的太监都惊愕。
“到底是什么！”
李如月本就不想让他死，如今顺子又死死捂着她的眼睛不给她看。
她焦灼又有些隐隐的愠怒。
顺子在她身后叹息，低语：“他……也算个太监。”
李如月震惊的双耳朝后微微扩动，静静站在那里，没了声音。
她听见里头太监们沉默的用温水冲洗郁擎。
脱水的郁擎在水的冲刷下竟然恢复意识，逐渐苏醒。
醒来后，他看到自己的身边围满了人。
而他的身上……一丝不挂。
他惊慌无比！
一个就算监察司的太监掏出铁烙要对他用刑都未曾展现半分畏惧的人，在这一刻，慌的像被灯光照亮的老鼠，左右寻觅，无处可钻，拼命的想要寻找遮掩藏起自己。
顺子在李如月身后浅浅的叹息。
李如月大概想象的到他此刻狼狈的模样，也叹气，伸手拉下了顺子遮蔽她眼睛的手，但没有去看，低着眸转身离去。
顺子冲着她的背影深深弓腰，直到她远去才抬起头。
“滚……你们滚！滚开——！”
堂皇到极致，便是防御，而郁擎这样的人，他的防御就是攻击。
他张牙舞爪，实则嗓子已经沙哑的发不出声音，毫无威慑力。
几乎所有的太监，都对他流露出同一种怜悯的表情。
可这怜悯更刺痛他。
他不需要太监的怜悯！
顺子缓缓走进去，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的看着他。
看着他那丑陋不堪的残缺之处。
这更让他感到屈辱、痛苦，却丝毫找不到一点东西来遮盖自己。
他疯狂的嘶吼，像在遭受凌迟。
“其实你不必如此，在这里的人都和你一样，没有谁会笑话你。”
他们只会觉得你可怜。
和他们一样可怜。
和我一样。
岂知，对郁擎来说，和他们一样，本身就是一种莫大的屈辱。
郁鹰膝盖被打断后，郁擎其实回过姑苏。
他偷偷的在窗外看他，被郁鹰发现了，于是便进去，为弟弟熬了汤。
兄弟二人进宋家后，鲜少再有这样的时候。
郁鹰捧着汤碗，说：“哥，你还记得吗？在边城的时候，他们骂我们杂种，野狗，可是你从来没让我受过欺负，不管他们是打我们，还是往我们身上撒尿，你都把我护在底下，我身上从来没沾过一滴尿，没挨过一拳打。”
可如今我的腿，竟然是被你打断了。
郁鹰的话让郁擎心里又泛起一股酸痛的滋味。
一种他不该有，也不喜欢的滋味。
那滋味不好受，那滋味会让他想到以前。
可他明明都不是以前的郁擎了。
就在他被骗喝下麻药，躺在那像一条死狗，眼睁睁胡先行那一刀下来的时候，他觉得过去的郁擎随着那玩意儿和他挺了许久的脊梁，一起被折断了。
恢复后的第一个月，老太太召见了他，说：“不错，看起来温顺些了，留下侍奉大小姐吧。”
这话，多吓人啊。
可郁擎却发现，自己竟然丧失了发怒的能力。
他从前的血性、叛逆、倔强，都随着那些鲜血流失了。
只成了一条狗，麻木、空洞、唯命是从。
随着主人喜好的模样而变化。
变啊，变啊。
是非对错，都不重要。
他早已不是郁擎了。
他就是宋家的狗。
“你和我们，没什么不同。”
顺子淡淡的告诉他，太监们已经拿来了新的衣服给他换上。
顺子蹲在他面前，给他喂粥。
他凭借仅余的一点力气，打翻了顺子手里的粥碗，自己也随之倒地，昏沉的闭上眼，心脏开始跳的越来越迟缓，身体开始发冷，已经到了极限。
顺子眼看他就要不行了，缓缓起身，打算叫人安排把他葬在宫中。
这时候有太监从外面来，递给顺子一张名单禀报。
“命妇们从今日起已经开始递帖进宫了，慎王妃也已经应了公主的邀约，说明天上午就进宫。”
慎王妃……
这三个字从太监嘴里出来的瞬间，郁擎停顿了两秒的心脏猛地抽搐。
他的指尖微微弹动。
嘭咚、嘭咚……
震耳欲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