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三,一辆刑部的马车于城门关闭前最后一个进京。
杨谦今日没有急于回去巴结自己未来的岳母。
他坐在刑部大堂上等待,等了许久不见人来,起身在堂内踱步,然后忽然抬头看向高悬在堂上的牌匾——明镜高悬。
这是当年先帝亲笔所题,而在先帝之前,这四个字还是当年宋家第三位丞相宋时恩所题,那时的镜,不是法度之镜,而是宋时恩一人的镜。
照的不是天下冤屈,是百官的忠诚。
正在杨谦出神时,他听见走廊传来几声疼痛的闷哼。
回过头,只见一个憔悴狼狈年轻男子被一左一右架着胳膊拖了进来。
男子的双腿已经残废,仍旧打着夹板固定。
凌乱的头发下,是一张俊俏的书生面孔,带着不谙世事的懵懂与惶恐。
杨谦摸了一把自己下巴上刚蓄出一点的青茬,他其实比他大不了几岁。
但又好像比他多活了十几年一般老成。
“谁准你们这样对待乔公子。”
杨谦冰冷的声音在堂内幽幽响起,惊的两个狱卒忙把乔子循的胳膊架在自己的脖子上,小心的扶着。
主簿亲自搬了座椅来,三人小心的将人扶着坐下,这才退出去。
“大人,冤枉……!”
乔子循这一声喊冤,喊的杨谦有点想笑,又有些为他感到悲戚。
这刑部啊,每个人进来都会喊冤。
但几乎每个进来的人,都不真的冤。
刑部不是冤枉人的地方,是处置人的地方。
处置最多的是不听话的官员。
而这天下没有一个无辜的官。
哪一个不是草菅人命,鱼肉百姓?
他从来不心疼。
但他有点心疼这乔子循。
他心疼每一个长到十七八岁了还对世间险恶一无所知的人。
素日少吃的苦,就得拿命抵了不是?
“乔公子,我知道你冤枉,你祖父、太祖父,恐怕都知道你冤枉,可是那又如何呢?你被人拿了,现如今更是被逐出家族,成了残废,冤不冤枉的,还重要吗?”
乔子循愣住,震惊的看着杨谦,他以为他被带到这,是有人要替他伸冤。
他愣了许久,忽然呜咽着哭出声来。
杨谦转身,走过去,俯下身,双手撑在扶手上,将他圈在眼前,盯着他。
“你可知,你在醉春楼被抓到之后,苏州城就传出流言,说你早就玷污了宋小姐。”
“我没有!我对天发誓……我不可能,醉春楼的事也是假的!是有人陷害!”
杨谦抬手,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苏州城的流言,已经传遍整个江南,乃至京城现如今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宋小姐多次寻死,樊夫人为了小姐伤心欲绝,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你。”
乔子循已经没有力气再喊冤,听到宋小姐的遭遇他早已心痛不已,仰着头痛哭。
杨谦捏起官袍的袖子,给他沾眼泪。
“乔公子,你……已然是个残废,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冤屈洗不清,就连宋小姐的名声也洗不清,我只问你一句,你,想要宋小姐以死自证清白,还是想要她能够好好活下去,嫁一个更配得上她的人?”
乔子循停止哭泣,缓缓回过神,看向他。
杨谦蹲在他面前,握住他的手,仰头看他。
“乔公子,你如果这样哭哭啼啼在她面前说你是被奸人所害,凭小姐的性子,她一定非你不嫁,为了你一辈子都不嫁人。好,就算丞相大人……哦,你应该知道吧?宋先生现在是丞相大人。”
杨谦拍了拍他的手背,起身:“就算丞相大人允准小姐嫁给你……”
杨谦低头打量他残废的双腿,脸上带着点讥诮和悲悯。
“你要小姐后半生侍奉你一辈子屎尿?那双纤纤玉手,连厨房都没下过,却要为你做这些?做四十年,五十年……一辈子?”
乔子循听见那两个字,便屈辱的开始摇头。
“还有,你怎么养活她?难不成要丞相给你这个残废女婿银子来养活你们两口子?花着丞相的钱,霸占丞相如花儿一般的娇嫩美丽的女儿,让她伺候着你这个残废,一辈子连自己的孩子都没办法有,乔子循,这,是你想要的结局?”
“可如果……”杨谦绕到椅子后方,双手按住乔子循的肩膀:“如果你能去小姐面前承认你就是这么烂的人,你经常去醉春楼,还得过花柳病……让小姐看清你的‘真面目’,她就不会再为了你寻死觅活,不光是她,就连宋公子,都可以不那么替你惋惜和难过了,婉莹可以嫁人,一生无忧,喜乐安宁。”
“当然!”
杨谦重重揉捏了一下乔子循的肩膀。
“这是你的选择,如果你更喜欢宋小姐为你而死,嗯……那也是一件很美的事,我依然可以成全你,甚至可以让你们死在一起,那句诗……对,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上穷碧落下黄泉……”
“我不会要她死。”
乔子循没有犹豫,很果断的说出了答案,泪水滚落,比起方才的惊慌和无助,他此刻很确定自己的心意。
“我一个人下黄泉就好,她值得这世上最美好的一切。”
看到这个年轻人此刻的无畏,杨谦的眼眶有种真实的酸涩。
“我敬重你,子循。”
你比我好太多。
可惜这世界就是最坏的人才能活到最后。
那我就,先送你一程。
杨府花园。
乔子循被放到凉亭。
杨谦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去。
不一会儿,宋婉莹在侍女的护送下悄然来到后花园。
“子循!”
久别重逢,宋婉莹见到他泣不成声,纵然心中有千般冲动,都未逾矩半分,只是站在半步外,趁着月光仔仔细细看他。
“婉莹,让她们走远些,我有话跟你说。”
乔子循示意远处的两个侍女。
宋婉莹有些犹豫。
乔子循冷笑:“怎么,你信不过我?”
“不,不是,子循,你等等……”
宋婉莹犹犹豫豫的将两个侍女打发的远了些。
但她也莫名的更紧张。
一是从前子循从不会提出这种要求。
二是因为……那件事发生后,她并不是完全对他没有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