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的门被轻轻带上,林秘书的脚步声远去,室内只剩下高育良和这位不速之客。石红杏站在那里,脊背挺得笔直,一身利落的深色职业套装衬得她干练非常,只是眉宇间带着一丝的疲惫,以及更深的、挥之不去的郁色。
“高书记,”她的声音清晰而沉稳,带着一种被现实打磨过的韧劲,“石红杏,吕州能源公司现任总经理。奉了林满江董事长的指示,前来向您汇报工作。”她微微颔首,礼节周到,眼神却锐利地迎向高育良审视的目光。
高育良放下刚接完林满江电话的手机,身体向后靠进宽大的皮椅里,指尖无意识地在光滑的扶手上轻轻点了两下。他打量着眼前的女人,心里的小人儿啧啧称奇:这和《突围》里那个被林满江逼得走投无路、最终纵身一跃跳江的石红杏,简直判若两人!眼前的她,精明、锐利,像把藏在鞘里的刀,虽然处境艰难,锋芒却未被完全磨灭。
“石总请坐,”高育良抬手示意对面的沙发,语气平和,带着一点恰到好处的疑惑,“京州中福的总经理位置,多少人望眼欲穿。石总这板凳还没焐热吧?怎么一阵风似的,刮到我这吕州小庙来了?”他拿起桌上的紫砂壶,慢条斯理地给石红杏面前的空杯注入琥珀色的茶汤,氤氲的热气在两人之间袅袅升起。
石红杏没有立刻坐下,她上前一步,将一直拿在手里的一个牛皮纸文件袋轻轻放在高育良宽大的办公桌上。“高书记见笑了。”她的嘴角牵起一个极淡、近乎苦涩的弧度,“承蒙林董事长‘厚爱’,京州中福的总经理,我是没那个福分做下去了。”
她顿了顿,像是在平复某种情绪,声音依旧平稳,却透出冷硬的棱角:“就在几天前,林董——我的大师兄林满江,交给我一份合同。一份价值四十七亿的煤矿收购合同,要求我立刻签字。四十七亿啊,高书记。”她直视着高育良的眼睛,那眼神里有被压抑的愤怒,更有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清醒,“我石红杏自认胆子不算小,可这笔买卖,盘根错节,风险大得压死人。我……没敢签。”
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高育良端起自己的茶杯,吹了吹浮沫,心里的小人儿已经拍起了巴掌:好!好一个石红杏!这剧情走向,可跟原剧彻底分道扬镳了!一个拒绝当傀儡、拒绝背锅的石红杏,被林满江一竿子支到了吕州这“穷乡僻壤”。但愿石红杏来到吕州,她的悲剧不会出现!
他面上不动声色,只是微微颔首:“哦?林董事长……想必是雷霆之怒?”
“雷霆之怒?”石红杏短促地笑了一声,带着自嘲,“何止。第二天,调令就下来了。皮丹接替了我的位置,坐上了京州中福总经理的宝座。”她语气平静地陈述着,仿佛在说别人的事,“而我,石红杏,就成了吕州能源公司的新任总经理。”她终于拉开椅子,坐了下来,腰杆依旧挺直。“大师兄……林董让我来,向您报个到,顺便,”她加重了语气,手指点了点桌上的文件袋,“汇报一下吕州能源当前最紧迫的问题——下棚户区改造,刻不容缓!”
高育良放下茶杯,目光落在那个厚厚的文件袋上,心里的小人儿立刻警觉起来:来了!核心事件登场!
石红杏没有直接打开文件袋,而是从随身的公文包里又取出一个平板电脑,熟练地点亮屏幕,调出几张照片,将屏幕转向高育良。
照片拍摄得相当专业,也异常刺眼——倾盆暴雨中,几间低矮破旧的平房浸泡在浑浊的积水里。其中一间尤为惨烈,屋顶的瓦片被掀开了一大片,露出黑黢黢的窟窿,一根腐朽的粗大房梁歪斜着砸落下来,将下方的土炕砸得稀烂,泥水混合着散落的杂物,一片狼藉。
“这是前天晚上,下棚户区,”石红杏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沉甸甸的分量,“一场几十年不遇的暴雨。这间房子,住了两位七十多岁的老人,王大伯和张大娘。万幸,房梁砸下来时,人不在炕上,在墙角躲雨,只是被飞溅的碎砖瓦砾划伤了手臂和额头,惊吓过度,现在还在市二院观察。”
她指尖滑动,又调出几张照片:是《吕州日报》和本地新闻网站的截图。醒目的标题刺入眼帘——《暴雨夜袭,下棚户区危房坍塌,两老人受伤!》《城市伤疤再添新痛:下棚户区改造何时启动?》。配图正是那间坍塌的房屋和两位老人躺在病床上、包扎着纱布、神情惊惶的照片。
“高书记,”石红杏的目光紧紧锁住高育良,那份职业化的冷静下,是压抑不住的急切和沉重,“媒体已经报道了。这不仅仅是两户人家的问题,是整个下棚户区几千户居民头顶悬着的利剑!房屋普遍是五六十年代建的简易平房,甚至还有更早的棚屋,结构老化,地基不稳,私搭乱建严重。每次下雨,都是提心吊胆。这次是两位老人轻伤,是万幸!下次呢?下下次呢?万一砸到孩子呢?这不仅仅是个民生工程,这涉及到几千条人命的安全!是人命关天的紧迫性,是人道主义危机!”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压下胸中翻涌的情绪:“今天早上,我已经代表公司去医院看望了两位老人。他们拉着我的手,除了后怕,就一个劲地问:‘石经理,我们这破房子,政府到底还管不管啊?我们还能不能活着住上新房?’”
高育良看着屏幕上那些触目惊心的照片,听着石红杏沉痛的话语,心里的小人儿早已收起了玩笑的心思。他穿越而来,带着对原剧情的“先知”,知道下棚户区是个隐患,但文字描述远不如眼前真实的影像和当事人的讲述来得震撼。这是活生生的人,活生生的苦难。他感到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压了下来,这感觉如此真实,如此迫切,与他作为现代人的公民意识和对生命的敬畏感瞬间共鸣。
“两位老人情况稳定就好。”高育良的声音也低沉下来,透着凝重。他站起身,走到宽大的落地窗前。
窗外,雨后的吕州天空阴沉,但城市的轮廓依旧清晰。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消化这突如其来的信息洪流,更像是在现代思维与“高书记”身份之间寻找一个平衡点。
“棚户区改造,民生所系,刻不容缓。这个道理,我明白。”他转过身,目光锐利地看向石红杏,“红杏同志,你既然带着方案来,想必对重启改造的困难,尤其是核心难点,心知肚明?”
石红杏毫不避讳地迎上他的目光,那份精明干练再次主导了她的神情:“高书记明鉴。困难主要有三:第一,民意关。按照现行政策,原地拆建改造,需要95%以上的住户同意签字。棚户区情况复杂,诉求不一,私搭乱建普遍,达到这个比例,难如登天!第二,资金关。初步估算,整体改造涉及近五千户,总投资至少十亿。吕州能源能咬牙挤出五亿,剩下的五亿缺口,是最大的拦路虎。第三,时间关。雨季还没完全过去,下一次暴雨什么时候来,谁也不知道!我们没有时间再慢慢扯皮了!”
她拿起桌上的文件袋,解开绕绳:“这是我昨晚熬了个通宵,结合公司过去几次失败的尝试和最新的摸底情况,草拟的重启方案。但说实在的,方案再好,没有钱,没有绝大多数人的点头,没有市里强有力的推动,都是纸上谈兵。”
她将厚厚一叠文件抽出一半,递向高育良,眼神里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高书记,下棚户区几千口子人,眼巴巴地看着市委,看着您了!”
高育良接过那份沉甸甸的方案,没有立刻翻开。办公室陷入短暂的寂静,只有窗外远处传来的模糊车流声。
他心里的小人儿飞速运转:95%?这在原剧里几乎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是李达康日后攻击他的绝佳弹药。资金缺口为5亿?财政局长郝材那张苦瓜脸仿佛已经浮现在眼前。还有那随时可能再次坍塌的危房…时间!时间就是生命线!
他放下方案,走到办公桌前,按下内部通话键,声音沉稳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林秘书,通知下去:明天上午九点,紧急召开市委常委扩大会议!议题:下棚户区改造!请李达康市长、郝材同志(财政局长)、易学习同志(建设局长)、规划局、国土局、民政局主要负责人务必准时参加!另外,请吕州能源公司石红杏总经理列席会议,作专题汇报!”
挂断通话,高育良的目光重新落回石红杏身上,那目光深邃而充满力量:“红杏同志,事情紧急,不能再拖。光坐在这里看材料不够,纸上谈兵解决不了问题。这样,你准备一下,下午,”他看了一眼腕表,“两点,我们直接去市二院,看看受伤的两位老人。然后,直奔下棚户区!我要亲眼看看那里的实际情况!我安排报社和电视台,派记者跟着,全程记录!既然成了焦点,那就把问题彻底摊在阳光下!”
石红杏眼中瞬间闪过一丝亮光,那是看到希望的光芒。她猛地站起身,没有丝毫犹豫:“是,高书记!我马上去安排!”她抓起公文包和平板电脑,动作利落,“下午两点,我在市委楼下等您!”
看着石红杏风风火火离开的背影,办公室的门再次合拢,高育良才缓缓坐回椅子。他拿起桌上那份还带着油墨味的棚户区改造方案,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封面。
窗外的阴云似乎更厚重了些,压在吕州城的上空,也沉沉地压在他的心头。明天常委会的硝烟味,隔着时间似乎已经能闻到。
李达康会是什么态度?效率至上的他,会支持这个看起来困难重重、见效慢的“包袱”吗?赵立春那边,会不会因为石红杏的到来和林满江的关系,又生出什么波折?还有那95%的民意关和巨大的资金窟窿……
他端起早已凉透的茶,抿了一口,苦涩的滋味在舌尖蔓延。棋局已开,暴雨之后,这盘关乎数千人安身立命、关乎他能否真正在吕州站稳脚跟、践行自己“规则破局”理念的棋,第一步,必须走得又稳又准。而明天常委会上的交锋,将是这盘棋的第一个关键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