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淅淅沥沥的春雨过后,吕州新城实验小学工地上的空气,带着湿润的泥土气息。阳光穿透云层,照在刚刚浇筑完成的通风井基础墩台上,水珠沿着混凝土表面缓缓滑落,折射出细微的光晕。
年轻的监理员小张例行巡查,目光扫过墩台时,脚步猛地顿住了。他蹲下身,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那片尚且湿润的灰色平面上,清晰地蜿蜒着几道发丝般的裂痕。
它们不像常见的温度裂缝那样规整,形态别扭而刺眼,仿佛光滑绸缎上突兀的抽丝。小张的心跳骤然擂鼓,一股凉意自脊椎窜起,昨天签收单上那漂亮得近乎完美的质检报告,与眼前这狰狞的细缝形成了尖锐的讽刺。
他指尖微微发颤地掏出手机拍照,喉咙干得发紧,第一个念头就是必须立刻找到师傅小王,仿佛只有那道经验丰富的身影才能镇住这突如其来的恐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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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政府办公室里,李达康正听着秘书汇报民众厂钢材如何有力保障了新城建设进度,又为国家节约了多少财政成本,嘴角难得地挂着一丝舒缓的弧度,笔尖在报告上轻轻点着,规划着更快的推进方案。就在这时,办公桌上那部红色保密电话尖锐地响了起来,打破了室内的平静。
他抓起听筒,易学习急促而刻意压抑的声音传了过来:“达康市长,实验小学工地出了点状况…通风井基础发现了非正常裂缝,初步判断可能…可能与埋入件有关。”易学习尽量让措辞保持专业与克制,但字里行间渗出的紧迫感,却像水银般无孔不入。
李达康脸上那丝舒缓瞬间冻结、碎裂,被一种难以置信的惊怒取代。握着听筒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出白色。“你说什么?!”
他声音陡然拔高,但长期历练的自制力让他迅速压下了失控的势头,只是胸腔剧烈地起伏了一下。巨大的失望和一种被公然愚弄的愤怒首先涌上心头,紧接着便是排山倒海般的危机感——这绝非简单的工程问题,更是对他权威和决策的公然挑战,一旦处理失当,政治声誉和城市安全都将面临难以估量的冲击。
他深吸一口气,那气息沉郁得仿佛能凝结出水滴:“听着,易学习,立刻给我办三件事:第一,消息严格封锁在现场层面,对外统一口径是‘普通施工工艺瑕疵,正在按标准流程处理’;第二,立刻组织绝对可靠、口风紧的技术专家小组,秘密进场取样检测,我要最快、最准确、最权威的结果!第三,在专家组明确结论出来之前,工地其他项目照常施工,稳定压倒一切,不能自乱阵脚,引发不必要的社会恐慌!”
他的指令清晰而冰冷,每一个字都透着高压下的决断,以及不容置疑的控制欲,仿佛要用绝对的权威将这刚刚冒头的危机死死按回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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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委党校的湖畔,高育良正与一位经济学教授探讨区域经济协调发展模式,言谈甚欢,气氛融洽。秘书小林步履略急地走来,低声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随即递过了那部加密手机。
高育良面色如常地对教授歉意地笑了笑,从容走到一旁柳树下的僻静处才接起电话。祁同伟简练冷静的汇报从听筒那端清晰传来。
听到“裂缝”二字,高育良的眼神倏然一凝,仿佛一直悬于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终于落下了一寸。没有惊讶,没有慌乱,一种“该来的终究来了”的沉重感率先笼罩了他,随之而来的是对那所小学里未来将在此活动的孩子们安全的深切忧虑。
穿越前的记忆库里,那些因质量问题导致的悲剧新闻画面碎片般闪过,让他比在场任何人都更清晰地意识到,这细微裂缝背后可能代表的巨大风险和无常的重量。
“知道了。”他的声音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洞察,“同伟,你做得很好。现在,第一,想办法,在不惊动任何一方的情况下,拿到第一手的影像资料,如果条件允许,哪怕是微小的混凝土碎屑样本也要尽力安全获取,这是未来的证据!
“第二,盯紧赵志成和他身边的核心圈,看他们此刻最急切地联系谁,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尤其是资金流动有无异常加速或转向,恐慌之下最容易露出马脚!”
“第三,我们暂时按兵不动,仔细观察市里的正式反应流程和处理方式。”他的指令与李达康的截然不同,透着一种超然的冷静和基于长远大势的耐心,更像一个立于棋盘之外,冷静审视着每一步落子与应对的棋手,关注的不仅是眼前的胜负,更是整个棋局的走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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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腾集团总经理办公室内,熏香袅袅,高小琴正姿态优雅地修剪着一盆错落有致的插花,神情专注而宁静。赵志成几乎是跌撞着冲进来,额角沁着细汗,语无伦次地报告了工地上的发现。
高小琴握着花枝的手稳如磐石,轻轻将一支百合插入瓶中最恰当的位置,连角度都未曾偏移一分,只是那双波光流转的美眸骤然冷了下来,像两潭瞬间封冻的春水,锐利的寒意一闪而过。
她抬眸,扫了一眼惊慌失措、几乎乱了方寸的赵志成,嘴角甚至弯起一丝冰冷而略带嘲讽的弧度:“赵总,这点小风小浪就让你失态成这样?我们龙腾的人,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沉不住气了?天塌不下来。”
她那异乎寻常的镇静像一盆掺着冰碴的冷水,兜头浇灭了赵志成的慌乱。只见她从容地拿起另一部纯白色手机,指尖轻点拨通一个号码,语气瞬间变得柔韧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委屈与无奈:“刘处啊,是我,小琴。打扰您了。听说我们供应材料的那个实验小学工地出了点小状况?唉,这春雨下得没完没了,天气反复无常,养护起来真是要格外用心才行,稍有疏忽就容易出纰漏……还得麻烦您受累,帮忙问问,具体是什么情况?我们龙腾一定全力配合解决,该承担的责任绝不推诿。”
她挂掉电话,她脸上那副需要庇护的柔弱表情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恢复成那个精明冷静、杀伐决断的商场掌舵人,对赵志成下达指令,语速快而清晰:“立刻去准备一份详细的技术说明,重点强调近期雨水频繁、温差变化大导致养护难度增加,以及原材料批次可能存在极微小的、符合国标允许范围内的性能波动。”
“准备好应对任何形式的质询。另外,生产线一刻不能停,继续满负荷生产‘合格’产品,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慌,越要显得我们底气十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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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州能源公司总经理办公室内,石红杏几乎是同步从一位在住建局担任科长的老同学那里听到了风声。她放下电话,指尖在光滑的红木办公桌上无意识地轻轻敲击了几下,脸上看不出太多表情,但那双精明的眼眸却瞬间锐利了许多,像发现了猎物的鹰隼。她沉吟片刻,指尖停止敲击,再次拨通了易学习的电话。
“易局长,没打扰您吧?”她的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与忧心,“我刚刚偶然听说实验小学那边好像遇到了点技术上的小麻烦?”
“唉,我们能源公司棚改项目下一步也打算大规模采购建材,心里正有点七上八下呢。您那边要是需要额外的技术支持,或者需要完全独立的第三方检测资源,千万别客气,我们这边或许能搭把手,提供些资源。”
她的话说得圆滑妥帖,既表达了同行间的关心,也巧妙地暗示了可以提供另一种渠道的支持与验证,更像是一种谨慎的站队和未雨绸缪的风险规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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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在吕州市下属的吕山县,一座名为“幸福桥”的中小型桥梁工程已接近尾声。夕阳下,桥体轮廓初现,工人们正在进行最后的收尾作业。由于是县级项目,预算相对紧张,监管也不如市重点工程那般严密。
承建商为了最大化利润,偷偷采购了远低于市面价格的“非标”钢材,全部源自民众厂那条“特殊”的生产线。这些钢材没有那份漂亮无比的质检报告,甚至没有经过严格的现场检验,便被直接浇筑进了桥墩和桥面。
现场监理只是粗略看了看外观,便在送货单上签了字。这座寄托着当地居民便捷出行希望的“幸福桥”,此刻像一枚沉默的定时炸弹,静静地横卧在河面上,无人察觉其内在的危险。
工头老李看着即将完工的桥面,甚至还满意地点了点头,想着提前完工或许还能拿到一笔奖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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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公安局的指挥室内,祁同伟的追踪在纷乱的表象下取得了关键突破。技术队员快步走来,低声汇报:那笔异常资金经过境外多个空壳公司层层流转伪装,最终竟汇入了吕州市内一家名为“吕城科技咨询”的公司账户。这家公司表面业务模糊不清,注册信息普通得近乎可疑,法人代表是一个毫无背景的普通人。
“吕城科技…”祁同伟反复咀嚼着这个看似平淡无奇的名字,多年的刑侦直觉却告诉他,这绝不是一个简单的空壳,水底下隐藏着巨大的冰山。
他目光锐利地扫过电子地图上该公司标注的大概区域,下令:“深度潜伏,查清它的确切办公地点、实际人员架构、日常运作模式,特别是背后实际控制人的所有信息,记住,要绝对隐蔽,宁可慢一点,也绝不能打草惊蛇。”一种猎人接近猎物巢穴的谨慎与兴奋在他心底悄然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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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彻底笼罩吕州,市政府大楼里,李达康却没有离开办公室。窗外是城市璀璨的夜景,一片繁荣安定,霓虹闪烁。但他此刻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立和重压,仿佛整个城市的重量都压在了他的肩头。
桌上是专家小组送来的初步内部评估简报,意见并不统一:一种意见倾向于认同施工养护因素导致裂缝;另一种意见则谨慎地提到“不排除基础材料存在性能离散性差异的可能性,建议扩大检测范围,并对同批次已使用材料进行追踪复查”。
两份意见像天平的两端在他心里剧烈摇晃。采纳前者,或许能暂时压下风波,维持表面稳定,但无疑是掩耳盗铃,后患无穷;采纳后者,则意味着可能要对已建成部分进行大规模排查,甚至停工检测,那将引发的动荡、问责、经济损失……他几乎不敢深入想象那个局面。
就在这时,那部红色保密电话再次执拗地响了起来。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是省委办公厅的熟悉号码。李达康深吸一口气,用力揉了揉眉心,稳定了一下纷乱的情绪,才拿起听筒。
电话那头的声音平稳舒缓,却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分量:“达康同志,吕州最近的工作很有成效,省委是看在眼里,也是充分肯定的。要再接再厉,继续保持当前稳定发展的大好局面,尤其是重点民生工程,要确保万无一失,不能出任何影响全局的纰漏。有什么困难,要及时向省委汇报。”
电话挂断良久,李达康仍握着听筒,久久没有放下。窗外的万家灯火映在他深邃的眼中,却照不进那深处的明暗不定。
这通电话像是上级的关心与支持,但听在他耳中,却更像是一道提醒,甚至是一道无形的紧箍咒,温和的语气下蕴含着巨大的压力。
他发现自己正被推向一个必须立刻做出艰难抉择的十字路口,而每一条路的前方,似乎都布满了荆棘,一步踏错,便可能是万丈深渊。那份初闻裂缝时的惊怒,此刻已化为一种沉重如山的疲惫与抉择前的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