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八点整,吕州市招标中心最大的会议室里,空气仿佛经过一夜的沉淀发酵,非但没有变得清新,反而凝滞得如同胶质,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而粘稠的阻力。
阳光透过厚重的窗帘缝隙挤进来,在铺着墨绿色绒布的长桌上投下几道苍白的光带,却丝毫驱不散弥漫其中的紧张与不安。
专家们均已就座,个个正襟危坐,目光要么死死盯着自己面前那份仿佛重若千钧的标书文件,要么放空地盯着桌面的木纹,极力避免与左右或前方有任何不必要的眼神接触。
那气氛,不像是在等待一场决定百亿项目的评审,倒像是坐在即将宣布重大判决的法庭旁听席上。
易学习坐在主持人的位置上,感觉背后似乎有无数细小的针在扎,那把椅子从未像今天这样如坐针毡。
后排,高育良、李达康、纪委书记李钢三人如同三尊镇场的神只,面色平静无波,但三人所形成的无形气场却笼罩了整个会场,让任何一丝多余的声响都显得格外突兀。
高育良的目光如同精密扫描仪,缓缓掠过全场每一张面孔,捕捉着那些细微的、往往比言语更真实的情绪信号。
这位穿越而来的“高书记”,骨子里还保留着原先那个普通公务员参与重大项目时的旁观者心态,只是如今,他从旁观的乙方变成了执掌方向的甲方,这种角色的颠倒让他既能沉浸其中,又能抽离其外,以一种奇特的双重视角审视着眼前的一切。
他注意到那位昨天冒险递纸条的材料学刘教授,指节因为用力握着笔而有些发白,每次门口稍有动静,他眼角的肌肉就会不自觉的抽动一下。
而龙腾集团席位上的那位首席代表,虽然西装笔挺,坐姿看似放松,但不断摩挲着笔记本边缘的小动作,以及过于挺直的背脊,都暴露了其内心的惊涛骇浪。
高育良不禁回想起自己曾经为了一个几百万的项目,在评审专家面前忐忑不安地等待宣判的时刻,那种焦灼感至今记忆犹新。如今位置调换,他更能体会台下人的心情,但也更清楚肩上担子的分量——他此刻的每一个决定,都关乎着吕州未来的走向和巨量公共资源的投向,必须慎之又慎。
“各位专家,早上好。”易学习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而具有掌控力,尽管他的喉咙有些发干,“我们继续昨天的评审流程。下面,请各位专家就龙腾集团提交的技术标方案,进行深入评议和讨论。”
他没有立刻抛出那颗足以引爆全场的炸弹。这是和高育良事先商量好的策略,先让会议回归看似正常的“技术讨论”轨道,让某些人放松警惕,也让质疑的提出显得不那么突兀和具有针对性。
几位专家按照流程,开始对龙腾的方案提出一些技术性质询。问题逐渐从泛泛而谈深入到具体参数。
龙腾的那位金丝眼镜代表,姓钱,似乎渐渐找回了状态,应答变得流利起来,甚至偶尔还能穿插几句显示专业性的玩笑,试图缓和场内过于紧绷的气氛。他内心暗自祈祷,希望昨晚的意外风波已经过去,会议能顺利走向对他们有利的方向。
然而,高育良知道火候差不多了。他端起面前的紫砂杯,轻轻吹开浮叶,呷了一口温热的茶,然后目光转向易学习,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
易学习接收到信号,心猛地一跳,随即深吸一口气,果断打断了钱代表关于“生态建材应用前景”的慷慨陈词:“钱代表,抱歉打断一下您的精彩分享。在进行更深入讨论前,我们有一个情况需要在此提请各位专家共同关注并核实一下。”
全场目光“唰”地一下集中到易学习身上。钱代表的话语戛然而止,脸上闪过一丝错愕和不悦,心底那根刚刚松弛下来的弦瞬间再度绷紧,甚至发出了危险的嗡鸣。
易学习感受到压力,但事已至此,他只能继续,语气变得更加郑重:“我们接到反映,指出龙腾集团提交的纸质版技术标书,特别是第27至29页,关于核心结构承重参数、新型隔热材料导热系数以及环保性能评级等关键数据,可能与贵司早期提交至专家库备案的电子版文件存在……不一致之处。”
“荒谬!”
钱代表像是被蝎子蜇了一下,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急于反驳而变得尖锐刺耳,甚至破了音:“这绝对是毫无根据的污蔑!赤裸裸的诽谤!龙腾集团在全省全国都是有头有脸、诚信经营的企业!我们的标书制作流程极其严谨规范,每一页纸、每一个数据都经过层层审核,绝不可能出现这种匪夷所思的低级错误!”
“我强烈要求会议组织方立刻出示证据!否则,我必须代表龙腾集团对这种恶意中伤、破坏商业信誉的行为表示最强烈的抗议,并保留追究法律责任的一切权力!”
他面色涨得通红,胸口剧烈起伏,表演得十足像一个蒙受了不白之冤的正直商人,只有他自己知道,内心深处那瞬间涌起的恐慌是多么强烈——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消息怎么可能泄露?绝对不能承认!死也不能承认!
李达康的眉头死死拧成了一个川字,手指关节不耐烦地在实木扶手上重重敲击着,发出“叩叩”的闷响。
他关心的是吕州的发展,是高铁站能不能顺利建起来,任何节外生枝、拖延进度的破事都让他心头火起。如果龙腾真敢耍花样,那就是罪加一等,死有余辜;但如果这只是无聊的诬告,那更是浪费所有人大好时间的混蛋行径!他现在只渴望一个清晰明确、立刻能用的结果。
“是不是污蔑,是不是诽谤,查证一下,自然就清楚了。”高育良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投入沸水中的冰,奇异地让喧腾的场面瞬间冷却下来,清晰地传遍了会场每个角落,带着一种学者式的冷静和主事者的不容置疑,“专家库系统建立的初衷,就是为了保证招标过程的公平、公正、透明。对所有备案文件都有加密留存和详细的操作日志,这正是为了应对可能出现的情况。”
“调取原始电子版备案文件,与纸质版进行现场比对,应该是最直接、最客观、也是最公正的解决方式。易学习同志,麻烦请我们的技术人员现场操作一下。”
高育良说得云淡风轻,仿佛只是在建议核对一下明天的天气预报。这种超乎寻常的冷静和笃定,反而像一盆冰水,从钱代表的头顶浇下,让他心底那点侥幸的火苗“噗”地一声彻底熄灭。
对方如此有恃无恐,显然是掌握了确凿的东西!他感觉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但戏还必须唱下去,只能色厉内荏地强撑着:“当、当然!我们龙腾行得正坐得直,欢迎任何形式的监督和查证!真金不怕火炼!但是……”
他话锋一转,试图抓住最后的机会反击,“我也必须强调,如果最终证明这是某些别有用心者的恶意造谣,严重损害了我司的商誉,干扰了正常的评审秩序,我希望市委市政府能给我们一个明确的说法和交代!”他的声音很大,但仔细听,能听出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技术人员早已待命,很快上前操作起来。投影仪发出轻微的运行声,巨大的屏幕亮起。全场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像被磁石吸引一样,紧紧盯着那面即将揭示真相的屏幕。
等待系统响应的短短十几秒,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敲击在众人的心弦上。
刘教授屏住了呼吸,身体不自觉地前倾,眼镜片后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既期待又害怕看到结果!
张教授暗自握紧了放在桌下的拳头,手心全是汗,他既希望能揪出作弊者维护学术和专业的尊严,又担心万一搞错了,这乌龙可就闹大了!
其他专家也神色各异,有的好奇地伸长脖子,有的担忧地皱起眉头,有的事不关己地垂下眼帘。
终于,系统界面跳出,原始电子备案文件的pdF被打开,与放在特制高拍仪下的龙腾纸质版标书第27页,并排投影在巨大的屏幕上。
“这里!”一位对数字极其敏感的年轻专家几乎立刻就发现了异常,他指着屏幕左上角的一个数据框,“大家看!承重极限设计值,电子版备案文件里明确写的是35千牛\/平方米,但是他们现在提交的纸质版上,这个数字被改成了38千牛\/平方米!”
“还有这里!”另一位专攻材料的专家也立刻指出了另一处差异,“隔热复合材料的导热系数λ值,电子版是0.032 w\/(m·K),纸质版变成了0.028!这0.004的差距,在实际应用和能耗评估上是天壤之别!”
“环保评级这一栏也有问题,”第三位专家补充道,语气中带着难以置信,“电子版里清楚写着‘达到国标Gb\/t xxxx-201x一级标准’,纸质版却用模糊的措辞写的是‘性能优异,远超国标一级,接近欧洲EN标准’!这完全是主观描述,偷换概念!”
不同之处被一一指出,白屏黑字,清晰无误,铁证如山!
会场里先是死一般的寂静,随即爆发出压抑不住的惊呼和嗡嗡的议论声。事实就赤裸裸地摆在眼前,任何辩解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钱代表的脸色在这一瞬间褪得干干净净,惨白如纸,刚才强撑起来的气势如同被针扎破的气球,瞬间干瘪下去。他张着嘴,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一个有意义的音节,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彻底完了”四个大字在疯狂地盘旋撞击。他甚至能感觉到后排那几位市领导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探照灯,将他钉死在耻辱柱上。
“岂有此理!!”李达康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桌上的茶杯哐当作响,茶水都溅了出来,“简直是无法无天!胆大包天!竟然真敢在这么关键的数据上动手脚!公然伪造数据,欺骗专家,视国家招标法纪如无物!这是犯罪!!”
他气得脸色铁青,额角青筋跳动,既痛恨龙腾集团的胆大妄为和无耻,又心疼重大项目因此可能面临的延误和重新招标的繁琐过程,这得耽误多少事!
纪委书记李钢的面色更是冰寒一片,声音像是结了冰碴,每一个字都带着凛冽的寒意:“篡改标书关键数据,谋取不正当竞争优势,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违规,这是严重的违纪违法行为!性质极其恶劣!市纪委会立刻介入,会同审计、建设主管部门成立联合调查组,对此事一查到底!无论涉及到谁,绝不姑息!”
就在会场因为这确凿的舞弊行为而群情涌动,专家们议论纷纷,龙腾集团几人面如死灰之际,会议室的门被轻轻敲响了两下。林卫华秘书长快步走进来,径直来到高育良身边,弯下腰用极低的声音快速耳语了几句。
高育良听着,脸上神色不变,只是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随即微微点了点头。林卫华得到指示,立刻转身出去。片刻之后,会议室的门再次被推开,林卫华回来,身后跟着的,正是昨天那位面色严肃的省审计组王组长,他带着两名组员,就那样突兀地站在门口,瞬间吸引了全场的目光。
“高书记,李市长,打扰各位一下。”王组长的语气依旧生硬,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味道,“根据工作需要,我们现在需要请易学习同志立刻过去,配合关于棚户区改造项目资金使用的几个问题的紧急问询。请易学习同志跟我们走一趟吧。”
这突如其来的插曲,让刚刚平息一点的会场再次泛起波澜。这审计组来得可真是“巧”啊!许多专家心里都明镜似的,看来这吕州的风浪,远不止眼前这一桩,背后的较量深着呢。
李达康的火气本来就没消,见状更是要发作,这分明是来搅局施压的!他刚要开口,身旁的高育良却轻轻抬起手,做了一个温和但坚决的手势止住了他。
高育良站起身,面向门口的审计组一行人,脸上甚至浮现出一丝谦和而理解的微笑,但说出来的话却柔中带刚,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王组长,各位审计组的同志,辛苦了。你们的工作,我们吕州市委市政府一贯是高度重视和全力支持的。”
他话锋一转,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回王组长身上:“不过,您也看到了,我们这里正在处理一起刚刚发现的、性质非常严重的投标违规事件。易学习同志不仅是建设局长,也是本次评审会的现场主持人,许多关键情况需要他在场协调和处理,暂时确实无法离场。关于棚改资金的任何问题,我们绝对坦诚开放,一定会全力配合审计组的工作。”
他略作停顿,给出了一个让对方难以拒绝的方案:“您看这样是否可行:待此间会议暂告一段落,得出初步结论后,我请市纪委李钢书记亲自陪同易学习同志过去您那边。您需要了解什么情况,查阅什么资料,我们保证毫无保留,全程开放。既不影响审计工作,也能处理好眼前的紧急事务。您觉得呢?”
高育良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充分表达了尊重和配合的态度,又合情合理地强调了当前会场事务的紧急性和优先级,更拉上了市委常委、纪委书记作陪,给足了审计组面子和台阶,也巧妙地堵住了对方强行要人的可能性。
审计组王组长显然没料到高育良会如此应对,一番话把他准备好的强硬说辞全都堵了回去。他张了张嘴,视线扫过会场内神色各异的专家们,又瞟了一眼脸色铁青的李达康和面沉似水的李钢,知道自己今天这差事本就有些理亏,若再坚持,恐怕会彻底下不来台,反而坐实了故意捣乱的嫌疑。
他脸上肌肉僵硬地抽动了一下,最终只得生硬地点了点头,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好。希望不会耽搁太久。”说完,不再多言,带着人略显尴尬地转身离开了。
这段插曲非但没有打断评审进程,反而像一面镜子,让在场的专家们更加清晰地看到了市委主要领导的定力和态度,也更加明确了此次评审的严肃性。接下来的专家合议过程异常迅速,结论毫无悬念:龙腾集团涉嫌提供虚假投标信息,情节严重,影响恶劣,依据相关规定,取消其本轮投标资格,建议上报上级主管部门,对其依法依规进行进一步处理。
消息传到隔壁监控室,一直紧盯着屏幕的高小琴猛地将手中昂贵的平板电脑狠狠摔在沙发上,屏幕瞬间裂开蛛网般的碎痕。
她精心布局,投入了大量资源,眼看就要成功拿下这块肥肉,竟然在最后关头功亏一篑,毁于一旦!极度的愤怒让她姣好的面容有些扭曲,但比愤怒更强烈的,是一丝迅速掠过心头的寒意和警觉——这个高育良,比她之前研究的那个学者型官员要难对付得多,敏锐、果断,而且……
似乎毫不顾忌赵家的面子。她必须立刻向赵瑞龙汇报这个噩耗,同时飞快地思考着下一步的棋该怎么走,是想办法挽回,还是……必须施加更狠辣的报复。
评审会暂告段落,龙腾集团可能被清除出场。高育良刚和李达康、李钢简单交换了一下意见,准备处理后续上报和调查事宜,秘书长林卫华却去而复返,脸色比刚才应对审计组时更加凝重,脚步匆匆地再次走到高育良身边,这次他甚至顾不上压低声音,语气急促地低声汇报:
“高书记,刚接到省委办公厅的紧急电话。赵立春书记…已经在来的路上了,预计下午就到吕州。说是临时起意,要突击视察…重点是棚户区改造项目的现场进度,和吕州钢铁厂的生产恢复情况。办公厅特别强调,赵书记要听取关于项目资金使用效率和安全生产管理的…详细汇报。”
高育良端着茶杯的手,几不可察地顿在了半空。来得真快啊。这哪里是什么“临时起意”的视察,分明是得知前线失利后,老板亲自下场兴师问罪,也是最强有力的施压。
棚改资金(审计组刚才的刁难就是前奏)、钢厂生产(之前的事故隐患、现在的技术突破和股权纠纷),都是对方可以用来大做文章、直接向他发难的点。刚刚打赢了一场局部战斗,对方的总司令就直接驾临前线了。
他缓缓放下茶杯,脸上依旧看不出丝毫波澜,仿佛只是听到一个寻常的工作通知,只对林卫华轻轻点了点头,声音平稳如常:“知道了。立刻通知下去,按相关规程做好接待准备。另外,特别通知棚改项目指挥部石红杏同志,和吕州钢铁厂的周为民总工,让他们立刻准备好最详实、最准确的汇报材料,尤其是关于资金审计和安全生产方面的所有数据和情况,要确保……百分之百的准确无误。”
看来,刚刚结束的只是一场前哨战。真正的较量,或许现在才刚刚拉开序幕。这位穿越而来的高书记,即将直面这个世界里最强大的对手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