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立春的车队驶离吕州地界,留下的无形压力却如同暴雨前的低气压,沉甸甸地压在市委市政府每个人的心头。
会议室内,烟灰缸里堆满了烟蒂,空气混浊。李达康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还在回味着视察中的每一个细节,既为顶住了压力展示了成绩而稍感庆幸,又为后续可能到来的更猛烈风暴而焦躁不安。
李钢则面色沉静,但微微抿紧的嘴角透露着内心的紧绷,纪委工作者的直觉告诉他,赵立春的离开绝非结束,而是更深层次较量的开始。
高育良端起已经凉掉的茶水喝了一口,清凉的液体稍稍压下了喉咙里的干涩。他环视在场几位核心班子成员,没有沉浸在视察过关的短暂轻松中,反而以一种近乎冷静的审视角色开口,语气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力:
“赵书记的视察,给我们提了醒,也点了题。我们不能等风波自己过去,要把压力变成改进工作的动力。”
他目光转向易学习,“学习同志,招标流程的漏洞,暴露的是制度性的风险。我们不能总靠事后查错,要在源头上堵住。你立刻牵头,组织技术力量和法制办,研究引入全流程电子化招投标系统,关键节点的数据要采用最高等级的加密和存证技术,确保从投标到评标,每一步都留下不可篡改的记录,任何人,在任何环节动了手脚,系统都要能自动预警、追溯到底。”
易学习闻言,精神一振。他原本还在担心如何加强人工监督,高育良提出的思路显然更超前、更根本,这让他仿佛看到了彻底解决顽疾的希望,立刻应道:“明白,高书记!我马上联系国内最好的电子政务解决方案供应商,组织论证!”
高育良点点头,又看向石红杏(虽非常委,但被要求列席):“红杏市长,棚改资金监管平台的效果很好。要总结经验,尽快形成标准模板,推广到全市所有重大政府投资项目中去。而且,要考虑引入独立的第三方机构,进行在线实时审计监督,就像上市公司一样,把政府的‘账本’放在阳光底下,让任何人都无话可说。”
石红杏用力点头,她感受到的是一种被信任和赋予重任的激动,之前因为审计组而产生的些许委屈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干事业的冲劲:“好的,高书记!我们一定把这件事做成吕州的样板!”
“对于吕钢厂的混合所有制,”高育良最后看向国资委主任和列席的周为民,“赵书记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一周之内,国资委牵头,钢厂配合,必须拿出一个详细的、可操作的监督管理办法细则出来。要明确党组织在‘三重一大’决策中的程序性规定,明确安全生产投入必须达到的比例红线,明确国有资产保值增值的量化考核指标和问责机制。我们要用清晰的制度,来回答所有的质疑和担心。”
几位负责人纷纷领命,会议室内的气氛从之前的沉闷压抑,悄然转变为一种紧张但目标明确的战斗状态。
李达康看着高育良,眼神有些复杂。他欣赏这种雷厉风行和解决问题的锐气,这和他自己追求效率的风格不谋而合,但高育良提出的这些“新概念”和“新技术”,又让他觉得有些陌生,甚至隐隐觉得这家伙是不是有点过于“理想化”了?但他不得不承认,这些办法听起来确实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散会后,高育良单独留下了祁同伟。办公室的门一关,祁同伟脸上的沉稳立刻被焦虑和愤怒取代:“高书记,那个匿名电话……还有内部可能存在的……”
高育良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头,走到窗前,看着楼下熙攘的街道。“同伟,‘月牙湖的鱼儿’这句话,你怎么看?”他像是在问祁同伟,又像是在问自己。
祁同伟皱眉:“威胁!肯定是威胁!可能想对我们的人下手,或者暗示月牙湖项目本身有问题,想搅混水,干扰我们查案!”
“搅混水的可能性更大。”高育良转过身,眼神锐利,“对手在害怕,所以才用这种故弄玄虚的方式。但我们不能掉以轻心。这样,你明面上,组织一次‘月牙湖生态保护提升专项行动’,声势搞大一点,环保、水务、林业、公安联合行动,进行拉网式巡查。对外就说是落实赵书记视察指示精神,加强环境保护。”
祁同伟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您是说,明修栈道?”
“对。借这个机会,你派可靠的人,公开地、彻底地把月牙湖环保项目从立项到现在的所有档案、监测数据,全部重新核查一遍。”
“看看当年赵瑞龙的美食城,到底还有没有藏着我们不知道的‘惊喜’。”高育良顿了顿,声音压低,“而案子的主线,技术员的死因、毒物来源、内部排查,要更加隐蔽地进行。物流园和科锐公司那边,没有十足把握,绝不轻举妄动。我们要看看,谁会更沉不住气。”
祁同伟心悦诚服,高育良的策略既回应了威胁,又暗藏杀机,还保护了侦查主线。“我明白了!我立刻去安排!”
赵立春视察的余波,并未随着车队离去而平息,反而像投入湖面的巨石,涟漪层层扩散,牵动着吕州官场的每一根神经。
市委会议室内的烟雾尚未完全散去,高育良已雷厉风行地部署完一系列强化制度建设的举措——电子招投标系统、资金监管平台推广、混合所有制监管细则。这些带着鲜明现代管理印记的指令,让李达康在效率至上层面深感共鸣,却又因其过于“理想化”而暗自嘀咕;让李钢觉得找到了制度反腐的新抓手;让易学习和石红杏倍感振奋,仿佛找到了打破困局的金钥匙。
唯有公安局长祁同伟,在领受了“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指示后,眉头依旧深锁。他刚回到市局准备布置“月牙湖专项行动”和秘密侦查任务,办公桌上的保密电话就刺耳地响了起来。来电显示是一个来自省城的号码,区号却属于那个寻常电话无法接入、只存在于特定通讯录上的区域——省老干部休养所。
祁同伟的心猛地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他。他深吸一口气,稳定了一下情绪才拿起话筒:“喂,您好,吕州市公安局祁同伟。”
电话那头是一个温和却透着不容置疑权威的老年男声,带着一丝经过岁月打磨的沙哑,但字句清晰:“同伟啊,是我,刘国强。”
祁同伟瞬间站直了身体,语气变得无比恭敬:“刘老!您好您好!您怎么亲自打电话来了?”刘国强,退休多年的前省委副书记,虽已离开权力中心多年,但在汉东省门生故旧遍布,影响力深不可测,更重要的是,他与赵立春的关系密切是众所周知的事情。
“呵呵,没什么大事。人老了,休息多了,反而爱操心。”刘老的声音笑呵呵的,像是拉家常,“听说立春同志刚去你们吕州看了看?动静不小啊。我还听说,你们那边最近不太平?好像出了个意外,还牵扯到什么项目招标?”
祁同伟的后背瞬间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消息传得太快了!而且直接点到了要害。他谨慎地回答:“劳刘老挂心了。赵书记确实刚视察指导完工作,对我们提出了很多宝贵意见。您说的意外……我们正在全力配合有关部门调查,目前还没有明确结论。招标工作一直是严格按照程序进行的。”
“嗯,程序很重要,但稳定更重要啊。”刘老语重心长地说,“吕州的发展势头很好,育良同志和你,都是年富力强、很有想法的干部,前途无量。越是这个时候,越要稳字当头。有些事情,牵扯面可能很广,调查起来要讲究方式方法,把握分寸。毕竟,维护好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才是对改革发展最大的负责嘛。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全是关怀和“道理”,但字字句句都像软刀子,压在祁同伟的心头。他只能连连应声:“是,是,刘老您说得对,我们一定注意方式方法,把握好大局。”
“好,好,你明白就好。”刘老似乎很满意,“对了,育良同志在吗?我有些日子没见他了,倒是想和他随便聊聊。”
祁同伟立刻明白了,这通电话的真正目标,其实是高育良。他马上说:“高书记刚散会,你老有事情找高书记吗?我马上请高书记回你电话!”
“不用,不用,别打扰他工作。”刘老笑道,“这样吧,你转告育良同志,就说我这个老头子闲得发慌,想找年轻人说说话。听说你们吕州的茶不错?让他什么时候方便,来我这陋室坐坐,喝杯粗茶。”
“好的好的,我一定转达高书记!刘老您太客气了!”
放下电话,祁同伟发现自己的手心全是汗。他不敢耽搁,立刻去高育良的办公室。
高育良听完祁同伟的复述,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手指在桌面上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刘国强……这位老领导的出面,在他的意料之中,却又比预想得更直接。这种通过元老发出的、“闲话家常”式的邀约,往往比正式的文件批评更难以应对,其间蕴含的深意和压力,只有局中人才能体会。
“刘老这是在替人传话,也是在做姿态。”高育良冷静地分析,“看来,有人是真心急了。”穿越者的思维让他迅速将此事定位为“高层施压的非正式渠道”,他需要的是化解压力而非正面冲突。
“高老师,您要去吗?”祁同伟担忧地问。
“去,当然要去。”高育良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的弧度,“老领导相召,怎能不去?而且,正好我也想去拜访另一位老领导。”
“另一位?”祁同伟一时没反应过来。
“你岳父,梁群峰书记,不也住在那个干休所吗?”高育良看向祁同伟,“我记得你爱人也有些日子没回去看望老人了吧?正好,我们一起去。你准备一下,叫上梁璐老师。”
祁同伟瞬间明白了高育良的意图——这是一次精妙的平衡和试探!刘老代表着一方势力,而梁老,虽然退休,但在政法系统余威犹存,且众所周知,梁群峰与赵立春的理念并非完全一致,甚至有些旧怨。高育良这是要在一趟行程中,同时应对两种不同的压力,并试图寻找可能的突破口或至少是某种平衡。
“我……我这就联系小璐。”祁同伟的心情有些复杂。他和梁璐的关系虽然因试管婴儿的成功缓和了不少,但内心深处的那根刺依然存在。去面对那位曾经赏识他、后又因婚姻之事对他颇有微词的岳父,他本能地感到有些发怵。但他也清楚,这是工作,更是政治。
当天下午,高育良的车和祁同伟夫妇的车前一后驶入了位于省城郊外、环境清幽却戒备森严的省老干部休养所。这里绿树成荫,鸟语花香,一栋栋风格雅致的小楼若隐若现,仿佛与世隔绝,但住在这里的每一位老人,都曾是在汉东政坛上翻云覆雨的人物。
他们先来到了刘国强老书记的家。小院打理得十分精致,刘老本人精神矍铄,穿着中式褂子,正在院子里赏玩一盆盆景。见到高育良,他热情地招手:“育良来了!快进来坐!哟,同伟和小璐也来了?好好好,难得这么热闹!”
寒暄落座,香茗沏上。刘老果然如同电话里那般,先是兴致勃勃地听了高育良关于吕州经济发展、民生改善的汇报,尤其对新城建设和月牙湖环保整治赞誉有加,夸高育良“有思路、有魄力、有成绩”。
然而,话题很快就被他不动声色地引向了“社会治安”和“大局稳定”。他再次重复了电话里的观点,语气更加恳切:“育良啊,你们年轻,想干事、能干事,这是好事。但有时候啊,也不能太急躁。就像开车,方向盘握得稳,油门更要踩得稳。”
“有些案子,查清楚是必要的,但要注意影响,要注意方式,尤其要注意保护我们干部队伍干事创业的积极性嘛。立春同志上次回去,也对吕州的工作给予了肯定,但也表达了一些担心。我们都是希望吕州好的,对吧?”
高育良始终面带微笑,恭敬地听着,不时点头。他并没有急于辩解或保证,而是等到刘老说完,才从容不迫地接过话头:“刘老您的教诲非常深刻,句句都是金玉良言,为我们年轻干部考虑了。请您放心,吕州市委市政府始终把维护稳定、促进发展放在首位。”
“我们的一切工作,都是在法律和政策的框架内进行,都是为了吕州更好的明天。”他话锋一转,巧妙地引开了具体案件,“就像我们刚刚启动的月牙湖生态提升行动,还有正在推进的招标系统数字化升级,都是为了从根本上营造更公平、更透明、更可持续的发展环境,这才是长治久安的基础。”
他通篇没有提技术员的案子,没有提龙腾集团,只是大谈制度建设和发展规划,既回应了“大局稳定”的关切,又避开了具体的敏感话题,姿态谦逊,却寸土不让。
刘老眯着眼听着,脸上的笑容依旧和蔼,但眼底深处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他呵呵笑了两声,端起茶杯:“好,好,你有这个认识就好。喝茶,喝茶。”
又闲聊了几句,高育良便适时起身告辞,理由是“还要去隔壁拜访一下梁老”。刘国强闻言,眼神微妙地动了一下,但很快恢复如常,热情地送他们到门口。
仅仅相隔几十米,就是梁群峰居住的小楼。与刘老院子的精致相比,这里更显简朴肃静。梁群峰退休后深居简出,见到女儿女婿和高育良一同前来,严肃的脸上难得露出了一丝笑容,但整体气质依旧不怒自威。
“爸!”梁璐看到父亲,眼圈微微有些发红,上前挽住了父亲的胳膊。试管婴儿成功后,她与父亲的关系也缓和了许多。
“梁老!”高育良和祁同伟恭敬地问好。
梁群峰点了点头,目光在祁同伟身上停留了片刻,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淡淡说了句:“都进来坐吧。”
客厅里的气氛明显不同于刘老家。梁群峰话不多,更多的是听高育良介绍吕州的情况。当听到高育良谈及招标系统数字化升级、资金阳光监管等举措时,他浑浊的眼睛里亮起一丝感兴趣的光芒,偶尔会插话问一两个非常关键的技术细节,显示出其深厚的政策功底和依然敏锐的思维。
当高育良“无意间”提及最近遇到的一些“工作上的困扰”,比如某些旧有利益格局对改革创新的阻力,甚至暗示有人通过非正常渠道施加压力时,梁群峰的眉头皱了起来,冷哼了一声:“哼,总有些人不把心思放在正道上!改革哪有一帆风顺的?只要你们行的正、做的端,符合政策、利于百姓,就该大胆去做!怕什么?”
他没有问具体是什么压力,来自谁,但这种态度,已然与刘老那边的“劝和”形成了鲜明对比。祁同伟坐在一旁,心情复杂。岳父的话让他感到一丝鼓舞,但岳父那审视的目光又让他如坐针毡。
梁璐趁机在一旁说着祁同伟工作的辛苦和压力, 希望父亲能多支持女婿。梁群峰看了女儿一眼,又看了看祁同伟,最终叹了口气,对高育良说:“育良啊,同伟在你手下,你要多敲打,也多担待。他是个能做事的,但有时候……性子还需要磨砺。你们搭班子,要同心同德,把吕州的事情办好。”
这话,既是长辈的嘱托,也带着一丝 政法委书记的期许。
离开干休所时,已是傍晚。夕阳给静谧的小院披上了一层金色。
坐在返回吕州的车上,高育良闭目养神。这一下午,他仿佛走了一场微型的权力平衡木。刘老的施压在意料之中,而梁群峰看似未明确表态、实则倾向支持的态度,则是一个意外的收获,至少让他知道,并非所有的元老都站在赵立春一边。
然而,他心中没有丝毫轻松。刘老的出面,恰恰证明对手的反扑绝不会停止,甚至会更加猛烈。技术员的死亡真相、背后的黑手、内部的隐患,都像一团巨大的迷雾,笼罩在前路。
他睁开眼,对前排的秘书林卫华吩咐道:“通知祁局长,月牙湖行动按计划启动,动静可以再大一点。另外,让他晚上到我办公室来一趟,汇报一下……其他工作的进展。”
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