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江镇就被阿里扎唤醒。
铜盆里的热水还冒着白雾,他盯着镜中自己的脸——眉峰比昨日更紧了些,眼尾泛着青,像被谁拿墨笔轻轻抹过一道。
“三少爷,主院传话,公爵大人在西格鲁像前等您。”阿里扎递过镶银腰带时,指节微微发颤。
这小子跟了江镇三年,连他每月初一要喝的杏仁茶都记得分毫不差,此刻却像被冻硬的屋檐草,抖得茶盏在托盘里叮当作响。
江镇扣好领扣,指尖触到颈间檀木项链。
那颗“劫”字珠子还留着昨夜的余温,像块烧过的炭,隔着布料熨得皮肤发疼。
他推开房门时,晨雾正漫过青石板,主院方向飘来沉水香,混着青铜的冷腥气——那是西格鲁雕像的味道,圣凯因家族守护神,每道刻痕里都嵌着百年血锈。
安杰斯公爵站在雕像阴影里,玄色大氅被风掀起一角,露出腰间镶嵌红宝石的佩剑。
他左手按在青铜像的基座上,指节因用力泛着青白,像要把整座雕像按进地里。
史蒂夫站在左侧,玄色锦袍下摆沾着草屑,显然天没亮就来了;查理靠右半步,银纹皮靴擦得锃亮,正用金漆牙签挑指甲,抬头时眼尾挑出不屑的笑。
“跪下。”公爵的声音像冰锥砸在石板上。
江镇单膝触地时,膝盖硌到块凸起的碎石。
他听见史蒂夫急促的呼吸声,像破了洞的风箱;查理的牙签“咔”地断在指尖,木屑落在他脚边。
青铜像的影子漫过来,遮住半张脸,西格鲁的眼睛是两颗黑曜石,此刻正对着他的额头,像要把什么东西钉进去。
“圣凯因的子孙,今日是斗神学院百年大考。”公爵的手指划过雕像胸口的族徽,“你们的曾祖父在这里跪了三天三夜,换得学院首座;你们的叔叔在这里断了三根肋骨,只为让族徽多镀一层金。”他突然弯腰,手指钳住江镇下巴,“你娘咽气前说什么?
她说’阿辰的命是菩萨捡的‘——菩萨?“公爵嗤笑一声,指腹碾过江镇眼下的青痕,”这里只有西格鲁,只有圣凯因的荣誉。“
史蒂夫突然跪直身子,脊背绷得像张弓:“父亲,若我今日再拿不到前三......”他喉结滚动两下,“儿自裁谢罪。”
“大哥!”江镇脱口而出,却被查理的冷笑截断。
“自裁?”查理甩着断成两截的牙签,“去年你说拿不到首座就断指,结果呢?”他踢了踢脚边的香灰,“倒不如学学我——今年必夺冠军。”他忽然凑近江镇,鼻尖几乎要碰到对方的:“三弟,你那套菩萨心肠最好收收,考场里可没人等你行善积德。”
江镇盯着查理腰间的翡翠扳指——那是昨日他在市集看见的,老板娘说要五十两黄金。
圣凯因的银库钥匙在公爵手里,查理哪来的钱?
他正想着,檀木珠子突然烫得厉害,像有人在颈后点了把火。
“都起来。”公爵松开手,转身时大氅扫过江镇膝盖,“马队一刻钟后出发。”
马车上,江镇掀开车帘一角。
晨雾散了些,能看见道路两旁站满了人:裹着兽皮的狼人扛着铜斧,尖耳朵的精灵捧着竖琴,甚至有个三头蛇人吐着信子,蛇信扫过路边卖糖葫芦的摊子,糖渣子簌簌往下掉。
“三少爷,那是山巨人族的商队。”阿里扎凑过来,手指在车窗上呵出白雾,“您看前头那辆花车,车帘上绣着七芒星,是星灵族的占卜师。”他声音渐低,“小的从前跟着老福耶去教堂,只见过人类和矮人......”
江镇望着车外。
一个侏儒扛着比他高两倍的铁箱踉跄而过,铁箱上钉着“斗神学院专用”的铜牌;两个鹰身女妖掠过车顶,尾羽扫落几片梧桐叶,叶尖还沾着血珠——不知是猎物的,还是她们自己的。
他忽然想起老福耶说过的“世界”,从前只当是故事里的画本子,此刻却像块被砸开的核桃,露出里头密密麻麻的纹路。
“三少。”史蒂夫的声音从隔壁车厢传来。
江镇放下车帘时,看见大哥正掀开车门,玄色锦袍被风吹得鼓起来,像只受了伤的大鸟。
“卡曼那小子也来了。”史蒂夫坐定后,从怀里摸出个青瓷瓶,“这是我托人从极北之地带的雪参露,你进考场前喝半盏——”他突然攥紧瓶口,指节发白,“昨日我在城主府听见,考官里有安杰斯公爵的旧部。
他们...他们说要’杀杀圣凯因的傲气‘。“
江镇接过瓷瓶,触手生温。
他望着史蒂夫眼下的乌青,想起上月这人为他求丹,在药王谷外跪了三天三夜。“大哥放心,我心里有数。”他笑着把瓷瓶塞进袖袋,“倒是你,莫要总想着自裁的话——”
“我是认真的。”史蒂夫打断他,目光像根钉子,“若我再护不住你......”
马车突然颠簸起来,江镇的头撞在车壁上。
窗外传来喧哗声,夹杂着铁器相撞的脆响。
阿里扎掀开车帘,冷风卷着尘土灌进来:“到了,斗神学院的青石阶。”
江镇下车时,正看见威德诺站在台阶顶端。
这位礼法大臣穿着绣满金线的圣教法袍,胸前的七曜徽章在阳光下刺得人睁不开眼。
他手里握着镶钻的法典,每说一个字,金链子就叮当作响:“考试分三轮,首轮测神魂,次轮斗技法,末轮决生死——”他目光扫过人群,停在江镇脸上时顿了顿,“圣教法典在上,作弊者剜目,退缩者断肢,怯死者......”他指尖划过法典封面,“挫骨扬灰。”
人群静得能听见落叶的声音。
江镇却在这时闻到股熟悉的龙涎香——是卡曼。
那小子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三步远,玄色披风上绣着血色荆棘,正是敌对贵族的族徽。
“江三少。”卡曼的声音像块磨得发亮的刀,“听说你修炼的是《莲花宝鉴》?”他忽然凑近,压低声音,“那功法要积够百善才能小成——可这考场里,你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拿什么行善?”
江镇转身时,檀木珠子硌得锁骨生疼。
他望着卡曼眼里跳动的火,想起昨夜冰刀入窗时的冷。“卡曼少爷。”他笑了笑,“我倒是听说,你上个月在红月酒馆打断了个侏儒的腿——那侏儒,可还活着?”
卡曼的脸瞬间涨得通红。
他刚要发作,身后突然传来“咚”的一声。
江镇转头,看见个侏儒正扒着他的考桌,圆滚滚的脑袋上沾着木屑,眼睛像两颗泡在蜜里的黑葡萄。
“三少爷。”侏儒突然开口,声音像两块石头相碰,“借个火?”他举起根半尺长的雪茄,火星在烟头上明明灭灭。
江镇摸出火折子的手顿在半空。
他望着侏儒颈间的银链——链坠是朵半开的莲花,和他《莲花宝鉴》封面上的纹路分毫不差。
“你......”
“叮——”
钟声突然炸响。威德诺的声音穿透人群:“首轮神魂测试,开始!”
侏儒冲他挤了挤眼,叼着雪茄钻进人群。
江镇望着他的背影,发现他左脚有些跛,每走三步就要扶下旁边的桌角——像极了昨日在巷口看见的,那个被卡曼打断腿的侏儒。
他摸了摸袖袋里的雪参露,又碰了碰颈间的檀木项链。
气海里的莲花突然剧烈震颤,像要破体而出。
“阿里扎。”他低声唤道。
“在。”随从立刻凑近。
“等下若有侏儒往我房间跑......”江镇望着考场深处的青砖楼,那里有扇窗户正对着他,“你替我挡半刻钟。”
阿里扎的眼睛亮了亮,用力点头。
钟声还在响。
江镇望着卡曼离去的背影,又看了看侏儒消失的方向,忽然觉得这考场的青砖缝里,正爬出无数条看不见的线,将所有人的命运缠成个乱麻团。
而他手中的线,此刻正微微发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