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江镇的青骓马已踏碎了灾民营外的薄冰。
他勒住缰绳,马首扬起的瞬间,眼前的景象像一记重锤砸在胸口——二十余顶破帐篷东倒西歪,裹着草席的老人蜷缩在篝火余烬旁咳嗽,几个半大孩子正用冻得发紫的手翻找泥里的烂菜叶,有个穿补丁棉袄的妇人正把最后半块硬饼掰成三小份,最小的那个孩子抓着饼渣往嘴里塞,却被大点的哥哥拍开手:“留给妹妹。”
“都起来!”江镇翻身下马,皮靴碾过结冰的泥块发出脆响。
他扯下披风甩给史蒂夫,露出腰间刻着狮鹫纹的匕首——那是大哥昨夜硬塞给他的,说“防狗咬”。
最先抬头的是个络腮胡的壮汉,眼里还沾着昨夜的酒气:“三少爷来作甚?
发粮还是发棺材?“人群里响起零星的嗤笑,有个裹着灰头巾的女人抹了把脸:”昨儿说修堤坝能换粮,我家男人去了,搬了半日石头,就领回两个冷馒头。“
江镇盯着她皴裂的手背,那上面还沾着河底的青苔。“你男人今早又去了么?”
女人一怔:“天没亮就走了。”
“那他现在该在河湾处,”江镇提高声音,“和二十个壮丁一起打桩。
等堤坝修到半人高,我让厨房煮热粥,加咸菜,管够。“他扫过人群,有人开始交头接耳,”你们以为我要当活菩萨?
错了。“他指向东边塌陷的田埂,”河水冲垮的是你们的地,堵上的是你们的饭碗。
我给金币,给工具,但挖泥的手得是你们的——要活,就自己挣!“
络腮胡壮汉突然冲上来,满是豁口的牙齿咬得咯咯响:“你站着说话不腰疼!
我媳妇病了,娃三天没见荤腥,你让我搬石头?“他的手指几乎戳到江镇鼻尖,”有本事把城主府的粮车抢来!“
“抢?”江镇抓住他手腕,力气大得惊人,“抢来的粮能吃一辈子?
抢完城主府抢商队,抢完商队抢邻村?
最后呢?“他拽着壮汉走到河边,晨雾里,二十几个身影正弯腰搬石头,其中有个十六七的少年,正是昨日被他拽来的那个,此刻正用冻红的手给同伴递麻绳,”最后你们和野狗抢食,和同类拼命,死了连块坟头都没有。“
壮汉的手腕在发抖,不是疼,是被江镇眼里的火烫的。
他松开手时,壮汉踉跄两步,突然蹲下来抱头:“我知道...我知道不该怨你,可这日子...”他的声音闷在臂弯里,“像块磨盘,压得人喘不上气。”
人群静了。
有个慈眉老者拄着拐杖挤过来,灰布衫洗得发白:“三少爷说的在理。
我活了六十岁,见过三次灾,每次等官粮的,最后都喂了野狗。“他朝江镇拱了拱手,”您说怎么干,我们听着。“
江镇摸了摸后臀的纹身,那里正像揣了团炭。
他清了清嗓子:“莲花慈善基金拨一万金币,修堤坝、建粥棚、请大夫。
但有规矩——“他竖起三根手指,”壮年每日搬三十块石头换两斤粮,老人孩子编草绳,十根换半块饼。
今日起登记,明日开工。“
人群先是死寂,接着爆发出欢呼。
有个光脚的小子蹦起来:“能吃饱?”有妇人抹着泪拽住同伴:“真的?”但很快,欢呼声弱了下去。
络腮胡壮汉抹了把脸:“一万金币...够么?”
“不够。”江镇说得直白,“但能救急。
等堤坝修好,河水退了,你们种春麦,我找商队赊种子,秋天收了粮再还。“他扫过人群里交头接耳的身影,”怕还不上?
那就好好干,把堤坝修得比城墙还结实——你们的命,比金子金贵。“
突然,泥地里传来细碎的响动。
江镇低头,看见个三四岁的小娃正趴在地上,用手指沾着面包屑往嘴里送,脸上的脏污被口水冲出两道白印。
他蹲下来,把小娃抱起来:“饿了?”
小娃瑟缩着往他怀里钻,却仍盯着他腰间的布囊。
江镇解下布囊,摸出块芝麻饼——这是史蒂夫今早硬塞的,说“路上垫肚子”。
饼还带着体温,小娃捧在手里,却先掰了一半递给江镇:“阿爹说...好东西要分。”
江镇喉结动了动。
他想起前世在巷子里抢馒头的自己,也是这样,把抢到的半块塞给更瘦的小乞儿。“吃。”他抹掉小娃脸上的泥,“等堤坝修好了,阿爹就能给你买新棉袄,烤红薯,甜得很。”
小娃的眼睛亮了,像两颗沾了泥的星星。
江镇突然觉得后臀的纹身烫得厉害,像是要烧穿皮肉。
他低头,看见自己抱小娃的手在抖——不是冷,是某种滚烫的东西正从尾椎往上窜,像岩浆漫过血管。
“三少爷。”史蒂夫凑过来,声音压得低,“自救会的人推选好了。”
江镇把小娃交给旁边的妇人,跟着史蒂夫走到帐篷后。
几个灾民代表正蹲在地上,用树枝在泥里画着什么。
慈眉老者搓了搓手:“我们商量着,选五个管事的,管登记、管发粮、管监工。”他指了指络腮胡壮汉,“这小子力气大,当监工。”又指了个戴眼镜的瘦子,“他识文断字,管账。”
“好。”江镇蹲下来,“但有一条——”他盯着众人的眼睛,“谁要是私吞物资,偷奸耍滑,我江镇不饶。”他拍了拍腰间的匕首,“这刀认理不认人。”
络腮胡壮汉挠了挠头:“三少爷放心,我要是敢贪,让雷劈了我。”
史蒂夫突然拽了拽他的衣角,朝营地外围努嘴。
江镇顺着看过去,只见几个穿灰布衫的人正混在人群里,低声说着什么。
有个戴斗笠的男人拍了拍络腮胡壮汉的背:“搬石头能换粮?
哄鬼呢!
城主府的粮车就停在西边林子里,咱们抢了,能吃半年!“
“放屁!”江镇大步走过去,人群自动让出条路。
戴斗笠的男人转身要跑,江镇眼疾手快抓住他后领,斗笠落地——是张陌生的脸,左眉骨有道刀疤。“谁派你来的?”他捏紧男人手腕,指节发白。
男人突然咧嘴笑了,露出两颗金牙:“三少爷这么大火气?
您的慈善基金...能比城主府的粮多?“他猛一挣扎,从怀里抖出把碎银,”兄弟几个说了,跟着我抢粮,每人分五钱。“
人群骚动起来。
有个年轻妇人攥着孩子的手小声问:“五钱够买半袋米...”络腮胡壮汉突然吼了一嗓子:“都闭嘴!
三少爷是来救咱们的,你算哪根葱!“他冲过去要揍金牙男,却被江镇拦住。
“放了我。”金牙男笑得更欢,“你拦得住我,拦得住明天?
拦得住后天?“他猛地撞开江镇,钻进人群里。
等江镇追出营地,只看见林子里一道黑影闪过,踩断的枯枝还在颤动。
史蒂夫追上来,手里捏着半片黑布:“他跑的时候掉的。”布片上绣着金线,是朵半开的莲花——和江镇后臀的纹身一模一样。
江镇捏着布片,指节泛白。
他望着营地内重新安静下来的人群,突然听见肚子里的纹身发出轻响,像是花瓣舒展的声音。
“史蒂夫。”他转身,眼里的火比晨雾更浓,“去查查西边林子。”他摸了摸腰间的匕首,狮鹫纹在晨光里泛着冷光,“城主府的粮车...该活动活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