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厅的烛火重新被仆人点亮时,江镇才发现自己的后颈已经被冷汗浸透。
贾森拍了拍他的肩,酒气混着少年特有的青草香扑面而来:“真没事?
你刚才盯安妮的眼睛,跟中了邪似的。“他晃了晃手中喝空的酒碗,转身往酒柜走,皮靴在打蜡的橡木地板上敲出清脆的声响——这是贾森退场的信号,江镇望着他的背影,突然意识到满厅的贵族子弟不知何时散了大半,只剩杰米斯教授还倚在壁炉边,水晶瓶里的紫色液体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摇晃。
“三少爷。”
安妮的声音从右侧传来。
江镇转头,正撞进那片熟悉的蓝里。
她不知何时卸了晚宴的银饰,只留一支珍珠发簪松松绾着金发,月白纱裙被穿堂风掀起一角,露出绣着淡紫铃兰的衬裙。“杰米斯教授说要给我画速写,”她指尖绞着裙边,腕间银铃轻响,“他说...需要个‘有故事的背景’。”
江镇这才注意到教授脚边的画箱——深褐色牛皮面上压着兰宁皇家艺术学院的徽章,搭扣还沾着未擦净的赭石颜料。
杰米斯冲他挤了挤眼,水晶瓶在烛光下折射出细碎的虹:“圣凯因家的小狼崽,来当回活道具如何?
就坐窗边那把高背椅,月光正好能勾出你下颌线。“他晃了晃调色盘,钴蓝色颜料在瓷盘里泛着幽光,”你和安妮的眼睛,可是今晚最妙的配色。“
江镇喉结动了动。
莲花纹在左臀下灼得发烫,像有人用烧红的银针刺着皮肤。
他鬼使神差地应了,在杰米斯的指挥下坐定。
窗外的月光漫进来,安妮的裙角扫过他靴面时,他闻到一缕极淡的沉水香——和老福耶用来抄经的香灰一个味道。
“放松,别像被踩了尾巴的猫。”杰米斯的炭笔在画纸上沙沙作响,“安妮,把脸侧过去些...对,让月光漏进眼睛里。
江,看她的眉骨,别盯着瞳孔——你这样,倒像要把人看穿似的。“
江镇的指甲掐进掌心。
他盯着安妮耳后那颗淡粉色的小痣,突然想起前世刑场的月光也是这样,照在刽子手的刀刃上,照在他被反剪的手腕上。
不,不是前世,是更模糊的片段:青石板路上的积水映着油纸伞,伞下有双同样蓝的眼睛,正递来一方绣着并蒂莲的帕子。
“好了。”杰米斯吹了吹画纸,炭粉簌簌落在他皱巴巴的袖口上,“三少爷,这是你的。”
江镇接过画时,指尖猛地一颤。
画中两人依窗对坐:他垂着眸,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阴影;安妮侧着脸,蓝眼睛里盛着半轮月亮,发梢沾着几点月光,像落在莲瓣上的星子。
最让他呼吸一滞的是背景——窗棂间隐约能看到半朵绽放的莲花,花瓣的弧度与他臀上的纹身分毫不差。
“教授...”
“别问。”杰米斯扣上画箱,水晶瓶在他腰间撞出清响,“艺术家的直觉比你们修士的占卜灵验多了。”他冲安妮颔首,“该回宿舍了,小玫瑰。”
安妮却没动。
她望着江镇手中的画,喉结轻轻滚动:“江少爷,能借一步说话吗?”她的声音比宴会上更轻,像怕惊飞了什么,“关于...你的眼睛。”
江镇把画收进袖中。
莲花纹还在发烫,但这次不是警觉,是某种更挠心的痒——像被封在坛子里的酒,终于闻到了外面的风。
他跟着安妮走到廊下,夜露沾湿了两人的鞋尖。
“你...见过这样的蓝吗?”安妮突然转身,离他只有半步远。
月光漫过她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淡青的阴影,“不是帝国贵族的蓝,不是北境雪民的蓝。
是...像浸在古潭里的玉,像被雨洗过的琉璃。“
江镇想起老道葡萄的话:“莲花纹里藏着三世因果,等它唱歌时,该见的人自会出现。”他望着安妮眼底跳动的期待,突然生出几分不忍——这个总挂着礼貌微笑的转学生,此刻像只扒着窗台的猫,把脆弱的肚皮露给了他。
“没见过。”他撒谎时,舌尖尝到了铁锈味,“可能...你家乡的海是这样的颜色?”
安妮的肩膀垮了下去。
她摸出枚银质胸针,月光下能看清上面刻着缠枝莲纹:“我从小在修道院长大,院长说我是暴雨夜被弃在门口的。
这胸针...是裹着我襁褓的。“她抬眼时,蓝眼睛里浮起水雾,”他们说圣凯因家的三少爷去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怪事...你说,这会不会和我的眼睛有关?“
江镇的指尖触到袖中画纸的边缘。
莲花纹突然开始规律性跳动,一下,两下,像在应和安妮的心跳。
他望着她颈间晃动的胸针,突然想起老福耶总说:“莲开并蒂,必有因果。”
“可能。”他听见自己说,“明天下午,我在图书馆顶楼等你。”
安妮的眼睛亮了。
她正要开口,走廊尽头传来杰米斯的呼唤:“安妮小姐!
舍监该锁门了!“
她冲江镇行了个笨拙的屈膝礼,裙角扫过他靴面时,那缕沉水香又飘了起来。
江镇望着她跑远的背影,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像要勾住他脚边的青石板——和记忆里那把油纸伞下的影子,叠在了一起。
“发什么呆呢?”
杰米斯不知何时站到了他身后。
水晶瓶里的液体晃出细碎的光,照在江镇袖中的画上:“明天开始,学院要开强化训练课了。”教授的声音突然沉下来,“听说要去镜湖底的遗迹,找什么‘能镇压气运的宝贝’。”他拍了拍江镇的肩,“三少爷,记得把你的战锤擦干净——有些东西,该见光了。”
夜风卷起一片梧桐叶,打着旋儿落在江镇脚边。
他望着安妮消失的方向,莲花纹还在跳动,这次他听清了——那不是灼烧,是花开的声音。
夜风卷着梧桐叶掠过廊柱时,宴会厅里的喧哗声又涨了起来。
贾森端着新斟的酒碗踉跄归来,琥珀色酒液泼在绣金领结上也不在意:“镜湖底的遗迹?
教授您不是开玩笑吧?
去年骑士团下去三拨,回来的人都说湖底有会吃人的水草,能把铠甲绞成碎铁片!“他后颈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手指无意识抠着雕花椅背,”我父亲说那是上古邪神的坟场......“
“贾森少爷。”杰米斯晃了晃空了一半的水晶瓶,酒液折射的光斑落在贾森煞白的脸上,“兰宁皇家学院的徽章不是绣在领口当装饰的。”他语调轻得像在哄孩子,指尖却重重叩了叩贾森腰间的佩剑,“你的家徽是火狮,不是缩在洞穴里的雪兔。”
贾森的喉结滚了滚,猛地灌下一大口酒,酒液顺着嘴角淌进领子里:“那...那三少爷呢?
圣凯因家的小狼崽总该知道点内幕吧?“他突然转头看向江镇,眼底的慌乱里掺着几分打探,”我听管家说,你们家族的老书房里有本《镜湖异志》......“
江镇垂眸盯着自己的靴尖。
莲花纹在臀下规律跳动,像有人用指节敲着木鱼——这是他运转《莲花宝鉴》时才会有的征兆。
他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一下下撞着肋骨:“贾森,你该问教授。”他抬眼时目光平静,仿佛方才在画里看见的莲花只是错觉,“毕竟是学院安排的训练。”
杰米斯的眉毛挑了挑,水晶瓶在掌心转了个圈:“三少爷倒是沉得住气。”他从西装内袋摸出张泛黄的羊皮纸,展开时能看见边缘焦黑的痕迹,“镜湖底的遗迹是前朝星象师的观测台,台基下埋着块‘定运玉’。”他的指甲划过地图上标红的位置,“传说这玉能镇住乱世里翻涌的气运——对某些总被厄运缠身的家族来说,是再好不过的护身符。”
江镇的呼吸顿了顿。
圣凯因家族这两年确实不顺:大哥史蒂夫在边境受了箭伤,二哥查理的商船被海盗洗劫,连家主安杰斯的战马都在赛马会上摔断了腿。
老福耶抄经时总念叨“气运走薄”,难道......
“教授!”
走廊尽头传来舍监的呼唤。
穿墨绿制服的老妇人举着煤油灯,光晕里能看见她发间的银簪:“新生宿舍安排好了,您来确认下?”
杰米斯应了声,把羊皮纸收进内袋时冲江镇挤眼:“三少爷要是想知道更多,明早来画室找我——记得带点你家的雪顶茶,我那罐快喝光了。”他拎着画箱往走廊走,靴跟敲出的节奏比来时快了些。
安妮站在原地没动。
她望着杰米斯的背影,手指轻轻绞着裙边的铃兰刺绣,腕间银铃发出极轻的碎响。
江镇正要告辞,却见舍监举着灯走过来,灯芯在风里晃出昏黄的影子:“安妮小姐,您的宿舍选好了吗?
上水河边有三间空房,15号朝阳,16号靠暖炉,17号......“她的声音突然低了低,”17号正对18号,是圣凯因家三少爷的宿舍。“
江镇的太阳穴突突跳了两下。
他想起三天前在食堂,贾森举着宿舍分配表嚷嚷“18号是风水位”时,自己顺口接了句“那我就住18号”——当时安妮正端着餐盘经过,金发在玻璃窗投下的光斑里闪了闪。
“17号吧。”安妮的声音像片落在水面的花瓣,“我喜欢听水声。”她抬头时,蓝眼睛里浮起抹极淡的笑,像春雪初融时山涧的波纹,“三少爷不介意吧?”
江镇感觉后槽牙咬得发酸。
莲花纹突然灼痛起来,这次不是温吞的跳动,是滚烫的针刺——老道葡萄说过,这是“因果相缠”的征兆。
他望着安妮颈间晃动的莲纹胸针,突然想起画里窗棂间那半朵莲花,和她胸针上的纹路竟有七分相似。
“怎么会。”他扯出个礼貌的笑,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邻居而已。”
舍监低头在登记册上划了笔,煤油灯的光映得她脸上的皱纹更深了:“那便这么定了。
两位少爷小姐,时辰不早,该回宿舍了。“
贾森早溜得没影了。
江镇望着安妮提起裙角往走廊走的背影,月白纱裙在风里荡出温柔的弧度,像极了记忆里那把油纸伞下的裙角。
他摸了摸袖中还带着体温的画纸,画里安妮眼瞳的蓝突然在脑海里清晰起来——不是帝国贵族的冷蓝,不是北境雪民的灰蓝,是浸过千年古潭的玉,是被晨雨洗过的琉璃。
“三少爷?”
舍监的声音惊散了他的思绪。
他道了声晚安,转身往宿舍走。
上水河的水声从院墙外传来,哗啦啦漫过青石板路。
经过17号宿舍时,他瞥见窗纸后晃动的人影——安妮正踮脚挂窗帘,发间的珍珠发簪闪了闪,像落在莲瓣上的星子。
回到18号,江镇点燃烛台。
烛火映着铜镜里的面容,他看见自己额角还凝着细汗。
莲花纹的灼痛不知何时消了,只余一片温温的痒,像有颗种子在皮下拱动。
他摸出杰米斯给的画,月光从窗户漏进来,正好照亮画中窗棂间的莲花——那花瓣的弧度,竟和他臀上的纹身严丝合缝。
窗外传来轻微的响动。
江镇吹灭烛火,透过窗缝望去——17号的窗纸上映出安妮的影子,她正低头整理木箱,取出的物件里有个圆滚滚的陶瓶,在月光下泛着青釉的光。
他闻见一缕极淡的沉水香,和老福耶抄经时的香灰味重叠在一起。
水声突然大了些。
江镇望着对窗亮起的灯火,喉间泛起铁锈味——那是他撒谎时特有的味道。
安妮的蓝眼睛,莲纹胸针,镜湖的定运玉,还有那幅画里的莲花......这些碎片在他脑海里旋转,最终拼成个让他脊背发凉的猜想:老道说的“该见的人”,难道就是这个突然搬来的邻居?
更夫的梆子声从远处传来,咚——咚——。
江镇脱靴上床时,听见隔壁传来木箱盖合上的轻响。
他望着天花板上晃动的树影,莲花纹又开始跳动,这次他听清了,那是嫩芽破壳的声音,带着几分迫不及待的锐响。
夜风掀起窗帘,吹得烛台里的余烬噼啪作响。
江镇望着对门透来的微光,突然想起杰米斯说的“该见光的东西”。
他摸出战锤,用软布仔细擦着锤头的纹路——镜湖底的遗迹,隔壁的新邻居,还有那朵在画里、在纹身里、在记忆里反复出现的莲花......
这一夜,圣凯因家的三少爷在床上翻了个身,望着窗外的月亮,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