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殿里的檀香还未散尽,江镇刚将善缘仓草图收进檀木匣,便见史蒂夫掀帘进来,袖中还攥着半块未化的薄荷糖——这是老福耶新得的南洋货,向来只给他们兄弟分。“首相府的马车没走,”史蒂夫把糖塞进他掌心,“安托万的贴身侍从在院外候着,说相爷想单独和你说两句话。”
薄荷的凉意在舌尖炸开时,江镇已跟着侍从穿过抄手游廊。
廊下月季开得正艳,红瓣上还沾着雨珠,却被侍从的皂靴碾得稀烂——像极了某些注定要碎在脚下的东西。
内厅门帘是月白纱,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安托万的半张脸。
他正低头拨弄茶船,青玉扳指在茶盏上刮出刺啦声,听见脚步声才抬头,眼角的皱纹堆成笑:“小爵爷坐,这是我从云州带的雪芽,喝着像不像你给艾薇儿烤的红薯香?”
茶盏递到眼前时,江镇闻到了熟悉的焦香——是红薯皮混着松枝灰的味道。
他忽然想起今早那个小乞儿,孩子举着半块碎银追他时,沾着泥的手指也这样暖,说“好人该有好报”。
可此刻安托万的笑里,分明多了层他读不懂的算计。
“艾薇儿这孩子,自小被我惯坏了。”安托万的拇指在茶盏沿画圈,“前日在护国寺,她竟要把陪嫁的珊瑚串子塞给你。”他忽然攥紧茶盏,指节泛白,“老臣今日来,是替孙女求个清净。”
江镇的后槽牙咬得发酸。
他想起护城河底,艾薇儿攥着他衣袖的手,冷得像块冰;想起她被救起时,第一句话是问“那小乞儿救上来没”。
原来在安托万眼里,这些都成了需要“清净”的麻烦。
“三年内助你晋子爵,万金币存进金狮银行。”安托万从袖中摸出张烫金地契,推到江镇面前时,羊皮纸发出沙沙的响,“条件很简单——离艾薇儿远点。”
有什么东西在江镇胸腔里炸开。
前世他握着血刀时,从没人和他谈条件;今生他学行善举,倒成了可以用钱买走的物件?
他望着地契上的金狮纹章,忽然想起老福耶说过的话:“金子能铺路,也能扎脚。”
“相爷看错了。”江镇伸手按住地契,指腹压过金漆,“我救艾薇儿,不是图她的珊瑚串子;行善举,也不是为了子爵头衔。”
安托万的瞳孔骤然收缩,茶盏在他手里晃了晃,泼出的热茶在案几上洇开深褐的痕。
他的喉结动了动,像是要骂人,却又硬生生咽了回去,只盯着江镇腰间的红薯皮——那是他今早特意收着的,粗粝的皮边磨得腰腹发痒。
“小爵爷好志气。”安托万突然笑了,可那笑比哭还难看,“只是这世道......”
“开饭了——”
院外传来仆役的吆喝,打断了安托万的话。
门帘被风一卷,安杰斯的身影就着光挤了进来。
他穿着簇新的墨绿缎袍,胸前的圣凯因家徽闪着冷光,见了安托万便拱拳:“相爷大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
安托万立刻换了副笑脸,起身与他虚握双手:“安总长日理万机,还劳烦作陪,该是老夫说惶恐。”
江镇退到下手位,看着两人虚与委蛇。
安杰斯给安托万布菜时,银匙在青瓷碟上碰出轻响;安托万夹鹿肉时,袖口露出半截绣着金线的里子——那金线的纹路,和今早安托万摸过的善缘仓草图上的粮道标记一模一样。
“听说北境军饷要提前拨?”安杰斯突然夹了块鹿筋,“末将前日去兵部,见李尚书的账册......”
“北境苦寒,该多拨。”安托万的筷子顿在半空,“至于人事......”他抬眼扫过江镇,又迅速收回,“总长心里有数。”
江镇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终于明白安托万为何要拉拢他——善缘仓能收拢民心,而民心是安托万要的;安杰斯需要军饷和人事权,而安托万能给。
至于他江镇......不过是块能挡住舆论的遮羞布,是棋盘上最无关紧要的卒子。
“三少爷发什么呆?”安杰斯的声音像根针,扎破了江镇的思绪,“这鹿肉是西市张屠户送的,他前日还说,多亏你替他求减了三成租。”
江镇抬头,正撞进安杰斯的眼睛。
那双眼像两口枯井,没有温度,没有情绪,只有算计的冷光。
他忽然想起小时候,安杰斯把他的蛐蛐罐摔碎在青石板上,也是这样的眼神,说:“废物就该认清自己的位置。”
饭毕时,安托万的马车先走了。
安杰斯站在廊下,望着车辙印子没入街角,忽然转身对江镇笑:“三少爷今日表现不错。”他的指尖轻轻划过腰间的玉带钩,那是圣凯因家主才有的玄铁钩,“只是有些路......”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江镇胸前的勋爵徽章,“走之前,最好先问问自己,走不走得起。”
晚风掀起安杰斯的袍角,露出他靴底沾的泥——和今早小乞儿追他时,鞋尖蹭的泥一个颜色。
江镇望着那片泥,忽然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
他知道,安杰斯的话绝不是提醒,而是警告。
月上柳梢时,江镇回到自己的院子。
阿里扎正蹲在檐下补他的旧靴,见他回来便起身:“三少爷,老福耶说后日是初一,该去祠堂上香。”
江镇摸了摸怀里的红薯皮,粗粝的触感像根绳子,勒得他心口发疼。
他望着天上的月亮,忽然想起《莲花宝鉴》里的话:“因果如网,局中之人,要么被网缚死,要么破网而生。”
而他江镇,偏要做那个破网的人。
只是他不知道,此刻安杰斯的书房里,烛火正映着两张纸:一张是善缘仓的详细规划,一张是北境军饷的调配清单。
安杰斯的笔尖悬在纸上,最终落下一行小字:“三少爷近日太过活跃,需......”
墨迹未干,窗外传来夜枭的啼叫。
夜露渐重时,江镇被传唤至安杰斯的书房。
门环叩响三声,他推开门,檀木书案后那道身影连头都没抬,只盯着摊开的账本翻页。
烛火在青铜鹤首灯里噼啪炸响,将安杰斯的影子拉得老长,几乎要罩住江镇脚面。
“坐。”安杰斯终于抬眼,指尖叩了叩对面的酸枝木椅,“圣凯因家不养闲人。”
江镇坐下时,椅面还带着午后阳光的余温——这椅子他幼时坐过,那时安杰斯会捏着他的手教写族徽,指节碾得他生疼。
如今椅面磨得发亮,像块冷硬的玉。
“两条路。”安杰斯抽出张羊皮纸拍在桌上,墨迹未干的“分家文书”四个字刺得江镇眯眼,“要么签了这个,带着你那套善缘仓滚去南边封地,从此别再用圣凯因的名号招摇;要么......”他的拇指划过账本上一串红笔批注,“把善缘仓的粮道、银号全挂在查理名下,往后只做个挂名的三少爷。”
江镇的指甲掐进掌心。
他想起今早替张屠户求减租时,那汉子红着眼眶塞来半扇猪腿;想起老福耶整理的孤儿名单,最上面是卡曼——那个总跟在他身后捡红薯皮的小瘸子,上个月坠了枯井。
这些人在安杰斯的账本里,不过是几个数字。
“父亲选的路,都要断我的根。”江镇扯了扯嘴角,声音比窗外的风还凉,“您怕我收了民心,抢您的家主之位?”
安杰斯的笔杆“咔”地断成两截。
他盯着江镇腰间那截红薯皮——今早小乞儿塞给他的,此刻正随着呼吸轻晃,像面小旗子——突然笑了:“你当圣凯因的家主是靠民心坐的?”他起身绕过书案,玄铁玉带钩擦过江镇肩头,“当年你娘为了给你求个平安符,跪在护国寺三天三夜......”他的声音陡然低下去,“结果呢?
她咽气时,我连口热汤都没让她喝上。“
江镇的后颈起了层鸡皮疙瘩。
这是安杰斯第一次提母亲,像在展示一把藏了二十年的刀。
他想起老福耶说过,母亲的牌位在祠堂最角落,香灰总是比旁人薄。
原来不是遗忘,是刻意的羞辱。
“咔嗒。”
门轴转动的轻响救了江镇的沉默。
威德诺扶着门框走进来,月白色云纹官服一尘不染,连靴底都没沾半片落叶。
他手里提着个描金食盒,掀开时溢出桂花糖藕的甜香:“安总长好兴致,这么晚还在训子?”
安杰斯的表情瞬间收得干净,仿佛方才的刀光剑影从未存在:“威大人怎么来了?”
“路过。”威德诺把食盒推给江镇,目光却黏在他脸上,“三少爷可还记得卡曼?
上个月没的那个小瘸子?“
江镇的手指在食盒边缘顿住。
卡曼的脸突然浮现在眼前:脏乎乎的小脸蛋,总往他靴子里塞狗尾巴草,坠井那天攥着他衣角哭,说“辰哥哥,井里有妖怪”。
他当时正替李寡妇家修漏雨的屋顶,等赶到时,井里只剩半块沾泥的破布。
“那孩子命苦。”威德诺端起安杰斯的茶盏抿了口,“听说井边有半截玄铁箭头?
和圣凯因私兵的箭簇一个模子。“他突然凑近江镇,鼻息里全是糖藕的甜,”三少爷说,会不会是哪家的恶犬,误把孩子当猎物了?“
江镇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想起卡曼出事那晚,查理的猎装沾着泥,正蹲在马厩外擦箭簇。
当时他问起,查理只说“追兔子摔的”,可兔子哪会流那么多血?
“威大人说笑了。”江镇把食盒推回去,指尖在桌面敲出规律的响——这是《莲花宝鉴》里平心静气的法子,“卡曼的事,我早报了官。”
“官?”威德诺的笑纹更深了,“刑部的王侍郎前日还和我喝酒,说那案子查无实证,要结了。”他忽然掏出块碎玉,雕着斗神学院的火凤纹,“倒是斗神学院的春试,今年要改规矩了。”
江镇的呼吸一滞。
斗神学院是帝国最高学府,他本打算靠善缘仓的声望递推荐信。
碎玉在烛火下泛着冷光,像块凝固的血。
“改规矩?”安杰斯皱起眉,“不是说好了按往年例......”
“总长别急。”威德诺把碎玉抛给江镇,“今年要加考礼法。
三少爷不是最会行善么?“他的指节叩了叩江镇胸前的勋爵徽章,”正好试试,这善举里,有没有藏着逾矩的心思。“
江镇捏着碎玉,棱角扎得掌心生疼。
他忽然想起老福耶说过,威德诺的父亲是被先皇以“礼法不修”的罪名处死的。
原来这二十年的笑脸,都是在等今天——等一个能把“善”变成“罪”的机会。
“时辰不早了。”威德诺整理着衣袖往外走,走到门口又回头,“三少爷明日若是得空,不妨来我府里坐坐。”他的目光扫过书案上的分家文书,“有些旧,该清清了。”
门帘落下时,安杰斯的冷笑像根针:“听见了?
威大人要亲自教你守规矩。“他重新坐回书案后,提笔在分家文书上画了个圈,”明日巳时前给我答复。“
江镇站起身,碎玉还攥在手心。
窗外夜枭又啼了一声,比昨夜更凄厉。
他望着威德诺离去的方向,忽然想起《莲花宝鉴》里的话:“因果如网,局中之人,要么被网缚死,要么破网而生。”
而这张网,现在多了根最锋利的丝——来自威德诺的“旧”。
他不知道的是,此刻威德诺的马车里,那方描金食盒底下,压着份盖了刑部大印的结案书,“卡曼坠井案,查无凶手”几个字,正随着车轮的颠簸,慢慢渗进车垫的绒布里。
更不知道的是,威德诺的手指正摩挲着袖中另一张请帖——明晨卯时,他要以礼法大臣的身份,亲自登门拜访圣凯因庄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