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漫过圣凯因家借住的城主别院时,江镇跟着史蒂夫跨过月洞门,后臀的纹身还在一下下跳着发烫。
他故意落后半步,指尖刚触到西格鲁雕像底座那枚圆形凹痕,就像被火钳烫了似的缩回手——青铜表面凉得渗骨,可凹痕里的温度却像刚出炉的铁水。
“三弟?”史蒂夫在前面停住脚,月光漫过他肩头,将影子拉得老长。
这位大哥生得像尊玉佛,连皱眉都带着三分温吞,此刻却攥着腰间的银钥匙串,“你方才摸那雕像做什么?”
江镇低头看了眼掌心的红印,又想起方才哈里被诺顿拽走时冲他眨的眼。
雪比人的嘴型是“石头”,可石头底下能藏什么?
地窖里的哭声?
诺顿说那是酒坛霉味,可他攥着杂草的指尖发白,活像被踩住尾巴的老鼠。
“大哥,”江镇把沾血的石榴花瓣塞进袖袋,“你说诺顿城主...是不是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史蒂夫的脚步顿住,钥匙串在腰间叮当作响。
他回头望了眼客房方向——齐格的道袍影子还映在窗纸上,像团会呼吸的墨云。“上月我随父亲来谈铁矿生意,”他压低声音,“诺顿夫人病得厉害,大夫说要雪比族的圣草引药。
可雪比人早被赶到极北冰原了...你说那地窖...“
话没说完,偏院突然传来重物倒地的闷响。
江镇耳尖微动,瞥见哈里被推进柴房的背影,诺顿的管家正用铁链锁门。
那雪比人在门缝里冲他比了个“三”的手势——三根手指,或许是地窖第三层?
“得把哈里弄出来。”江镇攥紧袖中的花瓣,血珠蹭在掌心黏糊糊的,“诺顿现在想灭口,等他反应过来,哈里的舌头就要喂狗了。”
史蒂夫的瞳孔微微收缩:“你疯了?
我们是来谈赈灾的,多管闲事...“
“大哥,”江镇打断他,盯着对方喉结上下滚动的模样,“父亲让我们来,是要在安特卫普立威。
若能救下雪比人,既卖诺顿一个人情,又能让雪比商队记我们圣凯因的好——他们的皮毛生意,可占了北境三成。“
史蒂夫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钥匙串,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
过了片刻,他突然拽着江镇往马厩走:“后巷有个废弃的菜窖,我让阿里扎看着。
你去引开诺顿的护卫,我带哈里过去。“
江镇望着大哥耳尖泛起的红,突然想起十二岁那年,自己把太傅的茶盏摔碎,是史蒂夫替他顶了二十鞭。
此刻这人眼里的算计与温情交缠,倒让他胸口发暖——或许圣凯因家不全是安杰斯那种冷血的狼。
等他们把哈里安顿进菜窖时,更鼓已敲过三更。
江镇回到客房,往床上一躺,却被后臀的灼热烫得弹起来。
他掀起中衣,月光透过窗纸照在纹身上——那朵半开的青莲花正泛着幽光,花瓣上的脉络像血管般跳动。
老福耶说过,《莲花宝鉴》是“以善为引,渡厄为舟”。
可前世的他是怎样的恶人?
杀人越货?
欺男霸女?
这些记忆像被墨汁泡过的纸,怎么都揭不开。
唯一清楚的是,每次起了善念,纹身就发烫;若动了恶念...他想起三个月前推搡丫鬟时,纹身突然涌出刺骨寒意,当晚就吐了半盆黑血。
“魔女的血脉...”齐格的低语突然在耳边响起。
江镇翻身坐起,月光落在床头的《莲花宝鉴》上,泛黄的纸页自动翻到某章:“大善之事,必伴大厄。
厄从何来?
或为天谴,或为人祸,或为...魔障。“
他摸出袖中的花瓣,血珠已经凝干,像块暗红的琥珀。
地窖里的哭声又浮现在耳边,这次他听清了——是个姑娘的声音,带着北方口音,哭着喊“阿爹”、“别烧我的药”。
“若她是无辜的呢?”江镇对着月光喃喃,“若我不救,和前世的恶人有什么分别?”
后臀的纹身突然烫得惊人,他差点叫出声。
这是《莲花宝鉴》在回应?
还是...某种警告?
次日清晨,赈灾队伍出发时,江镇特意选了辆敞篷马车。
晨雾未散,他望着车外的景象,胃里突然泛起酸水——路边倒着具老妇的尸体,脸上还沾着草屑;几个孩童蹲在她脚边,正用树枝戳她僵硬的手指;再往前,有个汉子抱着块发霉的饼,边啃边笑,口水顺着下巴滴在泥里。
“这些人...怎么都不逃?”江镇问赶车的阿里扎。
“逃?”阿里扎甩了个响鞭,马鬃上的铜铃叮当,“北边冰原封了,东边是魔兽森林,南边的河早干了。
逃去哪?
不如等城主府开仓,说不定能混口粥。“
可诺顿的粮仓早被齐格查过,只够撑三天。
江镇望着车下跪在路边的灾民,他们的眼睛像两口枯井,没有期待,没有怨恨,只有麻木的空。
“这样活着,和死了有什么分别?”他轻声说。
阿里扎突然勒住马。
前面有个小姑娘,正用冻得通红的手扒拉路边的烂菜叶。
她抬头时,江镇看见她脸上的泪——不是哭,是冻得流眼泪。
“三少爷,”阿里扎的声音发闷,“您昨天救哈里,今天又看这些...何苦呢?”
何苦?
江镇摸了摸后臀的纹身,它此刻温温的,像块捂在怀里的玉。
他想起地窖里的哭声,想起小姑娘冻红的手,想起老福耶说“大善之事,必伴大厄”——或许他要的,不是做圣人,而是做个“敢”的人。
敢对抗命运,敢掀翻诺顿的盖子,敢在这混沌世道里,凿出个透亮的窟窿。
“驾!”江镇抽了阿里扎手里的缰绳,马车猛地冲了出去。
晨风吹得他额发乱飞,他望着前方被雾霭笼罩的城主府,摸了摸腰间的匕首——那是史蒂夫昨晚塞给他的,刀鞘上刻着圣凯因家的狮鹫纹。
“先去灾民营。”他对阿里扎说,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狠劲。
马车轮子碾过泥坑时,江镇瞥见路边有个小伙子正蹲在墙根打盹,怀里还抱着个空碗。
他突然勒住马,翻身跳下车,靴子踩在泥里发出“噗”的一声。
“起来!”他踢了踢那小伙子的脚,“等粥?
粥来了也是给能干活的人。
去河边搬石头,修堤坝!
修好了,我让城主府多拨三车粮!“
小伙子懵懵懂懂抬头,江镇这才发现他不过十六七岁,脸上还带着未褪的婴儿肥。“我...我不会修堤坝。”
“学!”江镇拽着他的胳膊往河边走,“不会就学!
你躺在这里等死,和野狗有什么分别?“
阿里扎在后面喊:“三少爷,您这是...”
“我这是让他们活成人!”江镇回头,晨光正照在他脸上,“不是等着被喂的畜生!”
小伙子被他拽得踉跄,可脚步却慢慢稳了。
江镇望着他挺直的脊背,突然觉得后臀的纹身又开始发烫——这次不是灼烧,而是滚烫的、带着希望的热,像团刚点燃的火。
他不知道今夜潜入城主府会遇到什么,不知道那地窖里的“魔女”是敌是友,甚至不知道自己这把火能烧多久。
但此刻,他望着灾民营里逐渐动起来的人影,望着小伙子眼里重新泛起的光,突然明白:或许救赎从来不是某件大事,而是从“敢”开始的每一步。
而他,江镇,这一世,要做个“敢”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