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演武场的青石板还凝着露珠。
江镇站在起跑线上,能闻到木槿花被露水浸得发沉的甜香——和昨夜海伦发梢扫过鼻尖时的甜腥气,像极了同一朵花的两面。
“三少,发什么呆?”左边传来亚瑟的声音。
雷诺帝国的金发王孙额角沾着碎发,胸甲扣得比旁人都紧,连喉结滚动时都带着股狠劲,“等会我可要跑在最前头。”
江镇垂眼扫过他擦得发亮的皮靴——这双靴子他见过,昨夜亚瑟在酒窖和人赌酒时,靴跟磕在橡木桶上,现在左侧靴沿还粘着半片红葡萄皮。“王孙家的晨跑还要穿战靴?”他故意把战锤往腰间撞了撞,金属闷响惊得树上麻雀扑棱棱飞起来。
亚瑟的耳尖瞬间红了。
他扯了扯胸甲系带,喉结上下滚动:“我...我阿母说,战士的每分每秒都该像在战场。”话音未落,哨声骤然炸响。
二十个学员如离弦之箭冲了出去。
江镇落在第三,眼角余光却始终黏着最前头的亚瑟——那小子跑起来像团烧红的炭,膝盖抬得比谁都高,呼吸声大得隔三步都能听见。
他突然想起昨夜在马厩偷听到的对话:“雷诺那小王孙?
安杰斯公爵说,要让他在绕岛训练里脱层皮。“
“江三少?”右侧传来轻笑。
海伦不知何时跑到了他身侧,月白色劲装束得利落,发间木簪在雾中泛着幽光,“怎么不追?
你昨日说要拿战锤活动筋骨,难不成是说要砸在我这弱女子背上?“
江镇的后颈又开始发紧。
他注意到她腕间缠着半圈银线——和昨夜自己收进袖中的那缕,在晨雾里泛着同样的冷光。“安妮小姐要是怕被砸,”他故意放慢半步,让海伦超到前面,“不如现在就说,省得等会哭鼻子。”
海伦的脚步顿了顿。
她回头时,木簪上的六瓣莲纹擦过江镇的手背,像片带刺的冰:“三少总爱把人往坏处想。”话音未落,她突然加速,发梢扫过江镇的耳垂,带起阵风——这次不是甜腥,是硫磺皂的味道,和哈里说的一模一样。
江镇的手指悄悄扣住战锤的皮绳。
他想起老道葡萄说过,《莲花宝鉴》最怕因果缠,而因果缠的引子,往往是“不该相似的相似”。
海伦的莲纹木簪,镜湖底的莲纹石壁,自己臂弯里那朵灼痛的莲花,此刻在他心里拧成根绳子,勒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前头传来闷响。亚瑟摔了。
江镇看见他的战靴在青石板上滑出两道白痕,整个人重重撞在路边的刺玫丛里。
金发沾着血珠,胸甲裂开道缝,露出里面绣着雷诺家徽的内衬——那是金线绣的双尾鹰,翅膀尖还带着没拆干净的线头,像哪家绣娘连夜赶工的。
“起来!”查理的声音从观礼台传来,“帝国王孙就这副熊样?”其他学员哄笑起来,有人捡起石子往亚瑟脚边扔。
江镇注意到海伦站在人群里,手指无意识地绞着银线,蓝眼睛里没有笑意。
亚瑟的手指抠进泥土里。
他的膝盖在流血,刺玫的尖刺扎进手背,可他偏要抬头,让所有人看见他发红的眼眶:“我...我还能跑。”他撑着刺玫丛站起来,血珠顺着手臂往下淌,在青石板上砸出小红点。
江镇的喉咙突然发紧。
他想起前世当山匪时,见过个小喽啰被砍断手筋还咬着牙擦刀——那小子说,他阿爹在老家等他衣锦还乡。
此刻亚瑟眼里的光,和那小喽啰的一模一样。
“三少?”哈里不知何时跟了上来,手里举着水壶,“要递水吗?”
江镇摇了摇头。
他放慢脚步,让亚瑟的影子重新落在自己前头——不是因为同情,他对自己说,是因为任务。
安杰斯公爵让他盯着亚瑟,可这小子偏要当出头鸟,倒省得他多费心思。
可当亚瑟踉跄着擦过他身边时,他还是伸手扶了把,指尖触到那片带着体温的血,像触到块烧红的铁。
“谢...”亚瑟的话被咳嗽打断。
他抹了把脸上的血,冲江镇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我阿母说...说我是雷诺家的鹰,就算折了翅膀,也得飞给那些看笑话的人看。”
江镇的袖中,那缕银线突然烫起来。
他望着亚瑟一瘸一拐的背影,突然想起镜湖底石壁上的字:“因果相缠,自渡者生。”可他渡得了自己吗?
渡得了亚瑟吗?
还是说,这所谓的渡,不过是另一场因果的开始?
晨雾不知何时散了。
演武场尽头的椰林在风里沙沙作响,往常这个时候,该有巡林卫的号角声从岛东传来。
可此刻四周静得反常,连虫鸣都没了。
江镇的脚步慢下来,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盖过了学员们的哄笑——不对,路线不对。
他们本该沿着海岸线跑,可现在,椰林的影子越来越浓,脚下的青石板不知何时变成了松软的泥土,还沾着新鲜的兽蹄印。
亚瑟还在往前跑。
他的背影融进椰林里,像片被风吹走的叶子。
江镇摸向腰间的战锤,莲花纹在臂弯里灼痛如焚。
他突然想起昨夜海伦说的“明早演武场测共鸣”,想起她枕边那枚莲纹胸针。
该来的终究要来,可他没想到,来的不是测共鸣的阵盘,而是——
“江三少!”查理的喊声从身后炸响,“发什么呆?跑错路了!”
江镇猛地抬头。
椰林深处,原本该是巡林卫木塔的地方,现在只有片黑压压的密林。
雾气重新涌上来,裹着股腐烂树叶的腥气,他听见亚瑟的脚步声突然变了——那不是踩在泥土上的闷响,是踩在枯枝上的脆裂声。
“亚瑟!”他喊了一声,拔腿追了上去。
风卷着雾气灌进喉咙,他听见自己心里那个声音在喊:跑错了,全跑错了。
可等他冲进密林时,眼前的景象让他血液凝固——
本该在演武场的二十个学员,此刻全不见了。
只有亚瑟的背影在前方晃动,金发上的血珠在雾里闪着微光,像盏引魂的灯。
而密林深处,传来某种不属于人间的低吟,像是无数人在同时念诵经文,又像是野兽在磨牙。
江镇冲进密林时,枯枝在脚下碎裂的脆响比预想中更尖厉。
他伸手去抓前方那抹金发的衣角,指尖却穿过一团青灰色雾气——方才还踉跄前行的亚瑟,竟成了团会移动的幻影。
“亚瑟!”他低喝一声,战锤已横在胸前。
莲花纹在臂弯灼烧,像被人用烧红的铁签反复戳刺。
老道葡萄说过,《莲花宝鉴》的莲纹是因果碑,越痛越是沾了不该沾的业。
此刻这痛意顺着血脉窜到后颈,他后槽牙咬得咯咯响——这林子有问题。
幻影突然停住。
金发上的血珠悬在半空,连滴落成红点的轨迹都凝固了。
江镇慢慢凑近,看见幻影的睫毛在抖,却始终合着眼,嘴角还挂着方才那抹僵硬的笑。
他伸手触碰幻影的肩膀,指尖刚碰到布料,整团雾气“轰”地散成银线,缠上他的战锤柄,凉得刺骨。
“心像阵。”他咬着牙吐出三个字。
老道讲过,高阶阵法师最爱拿人心执念做引子——他方才记挂亚瑟的伤,阵里便变出个遍体鳞伤的幻影。
可其他学员呢?
查理的冷笑、哈里的水壶,全被这阵法吞了?
“三少...”
真实的亚瑟声音从左侧传来。
江镇旋身,看见真亚瑟半跪在腐叶堆里,右手捂着左肩——方才撞刺玫丛时没注意到的伤口,此刻正汩汩冒血。
他的金发黏在额角,蓝眼睛里蒙着层水雾,像被抽走了魂魄:“我...我好像踩空了。”
江镇蹲下身,扯下腰间布带要给他包扎。
手指触到亚瑟皮肤的瞬间,烫得缩回手——不是发烧,是被某种力量灼烧。
他想起镜湖底石壁上的血字“因果相缠”,突然明白这阵法为何专挑他和亚瑟:安杰斯要他盯着雷诺王孙,海伦要他查莲纹,而这小子身上,怕也缠着不小的因果。
“别碰我!”亚瑟突然挥开他的手,踉跄着站起来。
他的瞳孔缩成针尖,死死盯着江镇身后:“你是谁?
我阿母说...说不能跟陌生人走。“
江镇顺着他的目光回头。
树影里立着个穿灰袍的人,腰间挂着串骷髅念珠——是黑面魔鬼教务长里卡多。
可里卡多该在帝都参加教皇寿宴,怎么会出现在这?
他眯起眼,看见灰袍下露出半截银线,和海伦腕间、幻影里的如出一辙。
“小友,”灰袍人开口,声音像两块顽石相磨,“你身上的莲花香,倒比那劳什子《宝鉴》诱人。”
莲花内劲突然在江镇体内暴走。
他能清晰感觉到,那股温润的力量正顺着经脉往指尖涌,在掌心凝成半朵金芒——这是《莲花宝鉴》自发护主的征兆。
老道说过,只有遇到“与莲花道统有大因果”的威胁时,内劲才会这般躁动。
“你不是里卡多。”他沉声道。
真正的教务长左眼有道刀疤,可这人的左眼角,纹着朵极小的六瓣莲,和海伦的木簪、镜湖的石壁,分毫不差。
灰袍人笑了。
他抬手的瞬间,亚瑟突然发出尖叫。
江镇转头,看见亚瑟的伤口里爬出无数银线,像活物般往他心口钻。
那些银线泛着幽蓝的光,每根都缠着半片莲纹,和江镇袖中那缕烫得他生疼的银线,是同炉所铸。
“因果缠,最喜吃人心肝。”灰袍人的声音突然变尖,像海伦昨夜在他耳边低语时的调子,“你说,是雷诺家的鹰肝先碎,还是圣凯因家的莲花先枯?”
江镇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想起昨夜在海伦房外听见的碎语:“莲纹银线,要缠够三魂七魄。”原来这不是测共鸣的阵盘,是拿活人当肥料的聚魂阵!
他抄起战锤砸向亚瑟心口的银线,金芒裹着锤风,银线接触的瞬间发出“滋啦”声,像被烧红的铁签戳穿的蝉。
亚瑟猛地咳出口黑血。
他的瞳孔重新聚焦,抓住江镇的手腕:“三少...我看见...看见好多眼睛。”
密林深处的低吟突然拔高。
江镇的后颈寒毛倒竖,他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从地底往上钻,每动一下,地面就裂开道细缝,腐叶簌簌往下掉。
莲花内劲在他体内翻涌,臂弯的莲花纹已经红得发紫,像要从皮肤里挣出来。
“跑!”他拽着亚瑟往反方向冲。
枯枝抽在脸上生疼,可他不敢停。
方才灰袍人消失的地方,雾气正凝成一双猩红的眼睛,比狼眼大十倍,比血玉红三分,眼尾还挑着半朵六瓣莲。
那眼睛盯着他,像在看块已经煮熟的肉。
江镇的呼吸越来越急。
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跳盖过了脚步声,能听见莲花内劲在血管里咆哮,能听见银线在袖中嘶鸣——但最清晰的,是那个声音在他心里喊:这阵法,要的不是亚瑟的命,是他的莲花。
突然,他的脚腕被什么东西缠住了。
低头看,是根银线,从腐叶下钻出来,正往他脚踝上绕。
江镇挥锤去砸,银线却像有灵性般缩了回去。
与此同时,头顶传来破空声——不是风,是某种尖锐的东西,正从密叶间疾射而下。
他本能地抬臂格挡。
臂弯的莲花纹突然爆发出刺目金光,那东西撞在光墙上,发出清脆的“叮”声。
江镇借着金光瞥见,那是根三寸长的钢针,针身刻满莲纹,和海伦木簪上的纹路,分毫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