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镇刚把最后一管伤药塞进药箱,就听见门框被蹭得吱呀响。
抬眼望去,杰米斯正扒着门框,湿发滴着水在旧长袍前襟洇出深褐痕迹,活像只被雨淋湿的老乌鸦。
他怀里抱着卷皱巴巴的粗布,正是方才哈里拿给他的铺盖。
“那间宿舍的床板太硬。”杰米斯吸了吸鼻子,脚尖在青石板上画圈,“我在桥洞睡惯了稻草堆,要不...让我去马厩凑一晚?”
江镇把药箱锁扣咔嗒按上。
马厩里那匹栗色马昨天刚踢翻了饲料槽,他可不想今晨起来看见教授和马共享草堆。“不行。”
“我可以帮您打扫药庐!”杰米斯突然拔高声音,油彩蹭花的脸涨得通红,“磨药杵、擦药罐,我以前在炼金术塔当杂役时——”
“停。”江镇抬手打断,目光扫过对方藏在背后的手。
杰米斯慌忙把右手往身后缩了缩,可那截露出的纸角还是让江镇认出了——是今早他塞给哈里的赌债欠条。
“你欠了黑桃酒馆三十枚金币。”江镇突然开口。
杰米斯的肩膀猛地一僵,浑浊的眼睛里闪过慌乱。
“我、我不是故意要骗您!”老头踉跄两步扑过来,枯瘦的手指攥住江镇的袖口,“他们说再还不上就要打断我腿!
我实在没地方可去...您要是嫌我麻烦,我现在就走——“
“松手。”江镇垂眼盯着被扯皱的红袍,声音放软了些,“偏院西厢房空着,今晚让哈里给你搬张草垫。”
杰米斯的手像被火烫了似的松开,抬头时眼眶泛着水光:“真的?”
“但明天开始,”江镇屈指敲了敲桌面,“每天辰时到药庐报道,我教你认三十味药材。”他顿了顿,想起今早杰米斯提起的“炼金术塔二十年”,“顺便说说,你怎么知道罗兰德大人曾在极北之地铸剑?”
杰米斯的喉结动了动。
窗外的阳光斜斜切进来,在他脸上投下明暗斑驳的影。“那是...二十年前的旧卷宗了。”他搓着指尖,油彩碎屑簌簌落在江镇脚边,“我在塔底杂物间收拾典籍时见过,写着‘冰龙咬断左臂,铸剑师以龙鳞重铸’...您也知道,我这人嘴碎,看见有趣的就爱记。”
江镇盯着他的眼睛。
那双被油彩染得花花绿绿的眼睛里,此刻只有最纯粹的慌乱与期待——倒不似作伪。
他伸手抽过桌上的油彩笔,笔尖点在杰米斯手背:“要是敢说谎。”
“不敢不敢!”杰米斯像只炸毛的猫蹦起来,却在看见江镇腰间的药铲时又缩了缩脖子,“对了小江!
我给你画个东西!“
不等江镇反应,老头已经拽着他的衣袖翻出半块金色油彩。
冰凉的笔触扫过后颈时,江镇本能要躲,却被杰米斯按住肩膀:“别动!
就画心口位置,保准您见罗兰德大人时更有气势!“
笔尖在红袍上洇开两道交错的弧,像两尾纠缠的鱼,又像某种古旧的符文。
江镇低头时,正看见那抹金在阳光下泛着细不可察的光,原本普通的魔斗士法袍竟添了几分神秘的庄严。
“这是古精灵的星轨纹。”杰米斯退后两步叉腰,油彩笔在指间转得飞快,“我在《秘银城残卷》里见过,能聚人气——您别用这种眼神看我,真的!
当年精灵王接见外族使者时就穿过类似的!“
江镇抬手摸了摸心口的图案。
布料上的油彩还有些黏,却意外地贴合皮肤。
他忽然想起老福耶说过,罗兰德最厌弃虚浮的装饰,可此刻这抹金纹,倒像把钝刀磨出了锋——不扎眼,却让人挪不开眼。
“行。”他扯了扯衣襟,“算你这回没添乱。”
杰米斯立刻笑出了满脸褶子,转身要跑时又撞翻了药杵,叮铃哐啷的响声里,江镇听见他喊:“我去给您的马画火焰纹!”
“再碰我的马就睡马槽!”江镇对着背影喊了句,低头整理被撞乱的药瓶。
阳光透过窗棂落在心口的金纹上,他忽然想起今早老福耶塞给他的十字架,鬼使神差地摸了摸——金属与油彩相触,竟有几分温热。
该出发了。
碧水寒潭的风比圣凯因庄园冷得多。
江镇勒住马时,鬓角的碎发已经被山风吹得贴在额上。
他踩着湿滑的青石板往潭边走,靴底沾了青苔,差点打滑时,身后突然传来熟悉的惊呼:“少爷!”
转身的瞬间,他被撞得踉跄两步。
阿里扎的拥抱带着股熟悉的皮革与铁锈味——是常年擦拭武器的味道。“您可算来了!”随从的声音带着哽咽,“我每天都在潭边等,生怕您忘了当年说的‘等我成了魔斗士,就来接你’”。
江镇的喉结动了动。
三年前他被安杰斯公爵罚去矿场,是阿里扎偷了马送他出城;后来他在药庐熬药手被烫伤,是阿里扎连夜翻山采来冰叶草。
此刻这拥抱里的温度,让他几乎忘了自己是“百世恶人”,只觉得自己还是那个会躲在马厩里哭的三少爷。
“傻了?”阿里扎松开手,抹了把脸,又笑出白牙,“走,我带您见大人——”
“够了。”
冷硬的声音像冰锥扎进风里。
江镇抬头,看见潭边巨石上坐着个白发老者。
他穿着褪色的灰布衫,左臂空荡荡地垂在身侧,可仅仅是抬眼的瞬间,江镇便觉脊背发寒——那是只有站在山巅的猎鹰才有的眼神,冷得能冻住人的魂魄。
“罗兰德大人。”江镇压下翻涌的情绪,单膝点地行了个标准的魔斗士礼。
老者的目光扫过他心口的金纹,停了两息:“圣凯因家的三少爷,不在庄园争家产,跑到我这寒潭来做什么?”
江镇站起身,手无意识地摸向怀中。
那里有个锦盒,装着他熬夜雕刻的斗兽棋——阿里扎说过,罗兰德在铸剑师时期最爱和学徒下这个。
可此刻老者的目光像把刀,他忽然有些犹豫,手指在锦盒扣上轻轻敲了两下。
“我来讨教。”他听见自己说,“讨教《莲花宝鉴》里‘渡人’二字的真意。”
罗兰德的嘴角扯出个极淡的笑,像潭水被风掀起的涟漪。
他站起身,空袖在风里猎猎作响:“跟我来。”
阿里扎在身后戳了戳江镇的腰,小声道:“大人这是松口了!
您那盒...“
江镇低头摸了摸心口的金纹,把锦盒重新按回怀里。
潭水拍岸的声音里,他跟着那道佝偻却挺拔的背影走向潭边的竹屋,忽然听见风里飘来杰米斯的嘀咕:“等老子把债还了...得给小江画幅最漂亮的莲花彩绘...”
他脚步微顿,回头望向来时的山路。
山雾漫上来,将庄园的方向遮得模糊,只有心口那抹金纹,还在阳光下泛着温暖的光。
竹屋门楣挂着褪色的兽皮帘,被山风掀起又落下时,带起松脂与铁锈混合的气味。
江镇跟着罗兰德跨进去,鞋底碾过几片干枯的鱼鳞——潭里的冰鲤总爱往竹屋钻,这是阿里扎提过的。
“坐。”罗兰德甩了甩空袖,指了指墙角的草垫。
草垫旁堆着半人高的兽骨,最大的那段腿骨上还留着剑痕,像是被什么利器生生劈开的。
江镇在草垫上坐定,手按在腰间锦盒上。
锦盒边角被他摸得发亮,那是昨夜雕刻时反复开合留下的痕迹。
阿里扎说罗兰德铸剑时总把斗兽棋装在皮袋里,学徒们凑不出棋子,他就用矿石磨;后来左臂被冰龙咬断,这盒棋跟着铸剑炉一起沉进了极北冰原——所以当江镇在旧书堆里翻到《铸剑师手札》里夹着的棋谱残页时,他熬了三个通宵,用圣凯因家传的沉水檀木复刻了一套。
“听说你带了东西。”罗兰德突然开口。
他独手撑着下巴,目光像淬了冰的刀尖,却在扫过锦盒时顿了顿——那是江镇装棋的盒子,和手札里画的“青铜错金盒”纹路分毫不差。
江镇喉结动了动,把锦盒推过去:“晚辈听阿里扎说,大人当年爱和学徒下斗兽棋。”
盒盖掀开的瞬间,竹屋里的风突然静了。
罗兰德独手悬在棋子上方,指节微微发颤。
檀木棋子上的兽纹是江镇用刻刀一点点抠出来的,老虎的眼睛嵌了碎琥珀,在竹屋昏黄的光下泛着暖光——和手札里写的“冰原雪虎眼似金珀”一模一样。
“这虎棋......”罗兰德的拇指摩挲着虎背的纹路,声音轻得像叹息,“当年我徒弟阿凯总说,老虎该有三颗牙,说这样咬起狼来才痛快。”他抬头时,眼底的冰碴化了些,“你怎么知道我用沉水檀木?”
“手札里写的。”江镇声音发紧,“您说‘檀木沉而不闷,握久了有草木香,比矿石棋子暖’。”
罗兰德的独手突然攥紧棋子,指节泛白。
江镇以为他要发怒,却见老人低头轻笑起来,笑声像老树根裂开的声音:“好个会翻旧账的小子。”他把棋盒推回江镇面前,“说吧,要什么?”
机会来了。
江镇压下心跳,刚要开口,罗兰德的目光突然冷下来:“圣凯因家的人,没一个会平白送东西。”他独手拍在桌上,震得棋子乱跳,“滚!”
“等等!”江镇急得往前探身,锦盒“啪”地撞在桌沿,“这棋...有新玩法!”
罗兰德的独手悬在半空,眉峰倒竖:“新玩法?”
“您看。”江镇指尖按住虎棋,往象棋右侧挪了半寸,“手札里说,旧玩法是兽吞兽,可如果把棋盘逆时针转九十度......”他抬头时,正迎上罗兰德要吃人的眼神,后颈瞬间沁出冷汗,“我、我乱说的!”
“放肆!”罗兰德拍桌而起,空袖甩得猎猎作响。
江镇本能要躲,却见老人的目光突然定在他心口——那抹金纹不知何时被动作带得皱起,两尾纠缠的鱼正随着呼吸起伏。
竹屋里的温度骤降。
罗兰德的独手缓缓抬起,指尖几乎要碰到金纹,又像被烫到似的缩回。
他盯着那图案,喉结动了动,原本绷紧的肩背一点点松下来,最后竟打了个哈欠,懒洋洋躺回草垫:“哈欠!
今天心情好,有什么事儿说吧。“
江镇愣住了。
方才还像被踩了尾巴的疯兽,此刻却像晒着太阳的老猫。
他摸了摸心口的金纹,想起杰米斯画完时嘀咕的“聚人气”,突然觉得那老头的疯话,或许不全是疯话。
“我想...接阿里扎回圣凯因。”江镇试探着开口。
罗兰德半闭的眼突然睁开,嘴角扯出个似笑非笑的弧度:“小滑头。”他独手抓起虎棋抛着玩,“阿里扎跟了我三年,擦剑比吃饭还勤快。
你当我看不出,你真正想要的——“
山风掀起兽皮帘,吹得金纹在江镇胸口晃了晃。
罗兰德的话突然卡住,他盯着那抹金,眼神又变得幽深,像寒潭底沉了二十年的剑。
江镇心里一紧。
老人没说完的话像根刺扎在喉咙里,他忽然想起杰米斯画金纹时,油彩笔在指尖转得飞快的模样——那老头说这是古精灵的星轨纹,可此刻罗兰德的眼神,倒像是见着了什么刻在骨头里的东西。
“明天再来。”罗兰德翻身背对他,声音闷在草垫里,“带着你的新玩法。”
江镇退出竹屋时,阿里扎正蹲在门口用石子画棋盘。
见他出来,随从跳起来:“大人说什么?”
“说明天再来。”江镇摸了摸心口的金纹,那抹金色在暮色里泛着暖光,“阿里扎,杰米斯画的这个...你见过类似的吗?”
阿里扎凑过来细看,突然倒抽一口凉气:“这纹路!
像极了当年大人铸剑时,剑鞘上的双钩刻痕——他那把断在冰龙嘴里的剑,就叫’双钩‘!“
山雾漫上来,裹住了竹屋的轮廓。
江镇望着暮色里若隐若现的潭水,心口的金纹突然发烫,像有团火要烧穿布料。
他想起罗兰德盯着金纹时,独手无意识攥紧的模样——那不是看图案,是看什么失而复得的东西。
而杰米斯画这图案时,说的是《秘银城残卷》。
残卷里,到底藏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