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三刻的码头浸在月光里,仓库木门上的黑鸦标记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底下斑驳的旧漆。
江镇跨进门时,靴底黏上半片潮湿的鱼鳞——不知是哪个商贩卸货时遗落的,腥气混着仓库里陈年木料的霉味直钻鼻腔。
“三少爷好雅兴,让我们等了半柱香。”克里斯汀娜的短鞭敲在长条木桌上,红裙在烛火下晃出一片血影。
她斜倚着椅背,靴尖勾住脚边的青铜骰盅,骰盅里六枚骰子相撞,发出细碎的响,“星轨图带来了?”
江镇将牛皮卷往桌上一摊。
星轨图展开时,烛火突然矮了半寸,金漆绘制的二十八宿在纸页上泛出幽光——昨夜他对着烛火研究时,确实发现金纹走向与罗兰德断剑“双钩”的裂痕有三分重叠,此刻在火光下更显诡谲。
“皮爷,开盅吧。”克里斯汀娜抬了抬下巴。
皮耶德搓着掌心的汗走上前。
他刀疤下的皮肤泛着不正常的潮红,解骰盅时手指抖得厉害,铜扣“咔嗒”一声磕在桌沿,惊得江镇袖中磁石微微发烫。
这是他特制的小机关,能借磁场让骰子停在指定点数——此刻磁石贴着腕骨,凉意透过薄纱直渗进血管。
“三少爷先请。”皮耶德推过骰盅,刀疤在烛光里一跳一跳,“老皮手笨,您先来。”
江镇接过骰盅的瞬间,指尖触到盅身的温度——竟比室温低上许多。
他心里一凛:这是黑鸦会惯用的“冰骰”,骰内灌铅,寻常手法根本摇不出点数。
但他袖中磁石是用圣凯因家秘传的陨铁打造,专克这类机关。
摇骰的动静在仓库里格外清晰。
江镇手腕微转,磁石随着动作轻擦骰盅内壁。
骰子在盅里撞出闷响,他能清晰感知到每枚骰子的转动轨迹——当啷一声扣下时,他余光瞥见克里斯汀娜的指尖掐进椅背,指节泛白。
“六点。”江镇掀开盅盖。
三枚骰子立着,三枚躺着,恰好凑成六六顺的吉数。
皮耶德的喉结动了动。
他捧起骰盅时,腰间钱袋坠得裤带往下滑了半寸——那钱袋里装的哪里是银钱?
江镇昨夜在皮耶德马厩外听见动静,分明是金属碰撞声,此刻看钱袋形状,倒像装着成排的短刀。
“老皮献丑了。”皮耶德摇骰的手法突然变得利落,刀疤随着动作扭曲成诡异的弧度。
骰子在盅里转得飞快,江镇袖中磁石突然发烫——对方竟也用了磁石!
他心里一沉,却在盅扣下的刹那,借着烛火余光看见皮耶德拇指内侧的红印——那是长期握磁石留下的茧。
“六点。”皮耶德掀开盅盖,骰子排列与江镇分毫不差。
仓库里静得能听见烛芯爆响。
克里斯汀娜的短鞭“啪”地抽在桌上,震得星轨图卷边:“平局?
你们当黑鸦会是儿戏?“
“克里斯汀娜小姐。”江镇按住星轨图,掌心压着“角宿”的金点,“星轨赌术讲究’天、地、人‘三合。
您要的是我证明能驾驭星轨图,皮爷要的是我不抢他饭碗,我要的是码头不烧——平局,不是正好让三方都满意?“
克里斯汀娜的瞳孔缩成针尖。
她突然笑了,短鞭缠上江镇手腕,力道却轻得像调情:“三少爷好算计。
不过...“她凑近江镇耳畔,茉莉香混着铁锈味刺得人发晕,”三月三的天王山,你最好也这么聪明。“
“等等。”皮耶德突然插话。
他扯了扯领口,喉结上下滚动,“天王山那趟,老皮想请罗兰德先生同去。”他转头看向一直靠在门框上的灰衣人,“听说那山后头有群不长眼的,专爱劫带宝贝的商队。”
罗兰德独目半眯。
他始终垂着的左手突然动了,指节抵在袖中断剑的位置——江镇记得这动作,前几日在斜月洞,罗兰德演示剑法时,也是这样按住剑鞘。“天王山?”他声音沙哑,像砂纸擦过青铜,“我为何要去?”
“因为...”皮耶德的刀疤突然剧烈抽搐,他猛地捂住嘴,指缝间渗出暗红,“因为老皮前日在乱葬岗见着...见着穿玄铁甲的阴兵!”他踉跄后退,钱袋里的短刀“哗啦”掉出一把——不是刀,是半截玄铁枪头,枪杆上还缠着褪色的红绸。
仓库里的烛火同时熄灭。
黑暗中传来罗兰德的冷笑,接着是金属摩擦剑鞘的轻响。“阴兵?”他低笑一声,独目突然泛起幽蓝微光,“三百年前,玄铁卫的残兵倒是爱往乱葬岗钻。”话音未落,他突然捂住心口,喉间发出野兽般的闷吼。
江镇感觉有股气浪扑面而来。
他本能地拽住阿里扎往桌下躲,却见罗兰德的灰衣鼓胀如帆,袖中断剑“双钩”竟挣开剑鞘,剑尖悬在他胸口三寸处,剑身裂痕里渗出黑血。
罗兰德的独目布满血丝,额角青筋暴起如小蛇:“滚!”他暴喝一声,气浪撞在墙上,震得房梁上的积灰簌簌落下。
阿里扎被气浪掀飞,撞在货箱上发出闷响。
江镇扑过去时,膝盖磕在碎骰子上,青铜棱角扎进肉里。
他抱起阿里扎,见对方只是晕过去,这才松了口气——抬头却见皮耶德缩在墙角,盯着罗兰德的眼神像在看一具尸体。
“三...三少爷。”皮耶德的声音发颤,他捡起地上的玄铁枪头,枪杆红绸在风里飘得像滴血,“三月三,天王山...您最好别带太多人。”
罗兰德突然瘫软在地。
断剑“双钩”哐当坠地,剑身裂痕里的黑血滴在青砖上,发出“滋啦”的腐蚀声。
他独目闭紧,额角全是冷汗,嘴里呢喃着谁也听不懂的话:“...锁魂链...断不得...断不得...”
江镇抱起阿里扎往外走时,月光正爬上仓库屋檐。
他回头望了眼瘫在地上的罗兰德,又看了眼攥着玄铁枪头发抖的皮耶德,心口的金纹突然发烫——那纹路,此刻竟与地上断剑的裂痕完全重合。
“少爷,阿里扎醒了。”刚走到码头边,阿里扎在他怀里动了动,声音哑得像破锣,“方才那股气...好烫。”
江镇摸了摸他后颈,确认没有外伤,这才松了手。
他转身要找皮耶德,却见那刀疤男人正蹲在仓库门口,用玄铁枪头在地上画着什么——凑近一看,竟是幅简略的山图,山顶标着“天王”二字,山脚下画了七具带甲的尸体。
“三少爷!”
忽闻清脆的唤声。
江镇转头,见穿靛蓝裙的米娜扶着码头边的酒旗站着,发间银铃随着动作轻响:“老福耶说您该去酒馆坐坐,我带您走近道?”她指了指巷子深处的青石板路,路灯在她身后晕出一圈暖光,“酒馆密室新酿了桂花酿,您肯定爱喝。”
江镇望着米娜发亮的眼睛,又回头看了眼仍在地上画山图的皮耶德,以及仓库里传来的罗兰德痛苦的呻吟。
他摸了摸心口发烫的金纹,最终点了点头:“有劳米娜姑娘。”
米娜笑着转身,银铃轻响。
江镇跟着她走进巷子时,听见身后传来皮耶德的叹息,混着夜风吹来的咸湿海味,像根细针,轻轻扎进了三月三的月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