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镇的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
脚腕的灼痛被另一种更剧烈的情绪冲刷着——自他记事起,关于母亲的记忆总像浸在雾里。
圣凯因家族的人从不对他提菲儿夫人,连画像都烧得干干净净,只有老福耶偶尔在祷告时念两句“可怜的羔羊”。
此刻望着这张剥了皮的脸,他突然想起三岁那年,自己蹲在玫瑰园里捡被踩碎的白玫瑰,有个穿月白裙的女人蹲下来,用帕子给他擦手,帕子上有淡淡的苦艾香。
“你是谁?”他声音发颤,却强行挺直脊背。
脚腕的新皮还在发痒,像有蚂蚁顺着胫骨往上爬,“为什么救我?”
剥了皮的人没有立刻回答。
他站在五步外,月光从背后泼下来,将他轮廓里翻卷的肌肉照成暗红的剪影。
江镇这才发现,对方脖颈处有道淡金色的纹路,像藤蔓般爬进衣领,在锁骨处汇成龙形——和他腰间玉坠上的刻痕一模一样。
“弗朗西斯?”江镇瞳孔微缩。
这是母亲的全名,他从未在家族任何文书里见过。
记忆里那个帕子上的苦艾香突然浓烈起来,他甚至能听见童年时某个雨夜,走廊尽头传来的啜泣声,“她...我母亲?”
剥皮的指尖轻轻叩了叩腰间玉坠。
江镇惊觉那玉坠不知何时泛起金光,连带着他心口都开始发烫。
“菲儿·圣凯因是耶撒教会最年轻的圣女。”剥皮说,声音里像掺了碎冰,“菲利普主教用她做‘灵种’实验——你以为圣凯因家主为什么容得下一个低贱的平民女儿?安杰斯需要的是教会的‘活容器’。”
江镇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想起十二岁那年偷翻家主书房,在暗格里看见的血契,末尾署名正是“菲利普·耶撒”。
当时他被查理发现,被按在地上抽了二十鞭,安杰斯站在楼梯上冷笑:“三少爷倒是有翻垃圾的好本事。”
“灵种?”他喉咙发紧,“和我体内的热流有关?”
剥皮终于转头看他。
没有皮肤的眼睛里泛着幽蓝的光,像深潭底的磷火。
“灵种是教会提取的上古神血,需要纯净的圣女之躯滋养。”他说,“你母亲逃婚那晚,菲利普往她心脏里种了第七颗。后来她死了——但灵种活了,顺着血脉进了你的身体。”
码头上突然刮起一阵怪风。
路易斯的破布帽子被卷到半空,露出他光溜溜的头顶。
江镇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像破风箱似的撞在胸腔里。
原来他从小到大的“怪病”不是诅咒——每到月圆就烧得浑身发烫,半夜会听见陌生的诵经声,都是灵种在苏醒?
“那你为什么现在出现?”他攥住玉坠,金烫的莲花纹路硌得掌心生疼,“弗里斯死的时候你在哪?半个月前他们要绞死我,你在哪?”
剥皮的身影突然模糊了一瞬,像被水打湿的纸。
江镇看见他背后的桅杆灯闪了闪,鬼火般的幽光里,隐约能看见另一个影子——穿月白裙的女人,抱着襁褓。
“弗朗西斯死时,我被封印在玉坠里。”剥皮说,“三天前你在祠堂磕破额头,血渗进玉坠,封印松动了。”他抬起手,指尖黑雾凝成半朵莲花,“现在灵种觉醒到第三层,教会的狗闻着味来了。剔骨那蠢货以为能靠圣刑抽干你的血,他们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江镇往前挪了半步,伤口扯得他倒抽冷气。
剥皮的黑雾莲花突然炸开,在半空凝成一串血字:“灵种要的不是宿主的命,是宿主的魂。”
路易斯突然尖叫起来。
他指着江镇的脚下,那里不知何时爬满了淡金色的藤蔓,正顺着江镇的裤管往上缠,在他腰间与玉坠的金光融为一体。
江镇低头,看见藤蔓上开着极小的白莲花,每一朵都像极了记忆里母亲帕子上的刺绣。
“菲利普想要完整的灵种。”剥皮的声音越来越轻,“他需要宿主自愿献祭——而你的外公...”
“外公?”江镇猛地抬头。
他从未听人提过母亲的家人,安杰斯说菲儿是孤儿,老福耶却在某个醉酒夜嘟囔过“北方的雪岭”。
剥皮的身影开始消散。
黑雾裹着他剥了皮的躯体,像被风吹散的烟灰。
江镇踉跄着扑过去,却只抓住一把冷得刺骨的雾气。
“下个月十五,月全食。”雾气里传来最后一句话,“去雪岭修道院,找...”
话音戛然而止。
桅杆灯“啪”地熄灭,码头上重新陷入黑暗。
江镇怀里的玉坠突然烫得惊人,他听见一声极轻的叹息,像母亲帕子上的苦艾香,转瞬就被海风卷走了。
路易斯哆哆嗦嗦摸出火折子,“咔嗒”一声点亮灯笼。
暖黄的光里,江镇看见自己脚腕上的伤口已经完全愈合,只留一圈淡金的印记,形状像朵未开的莲花。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这次不是两声,是三声。
“咚——咚——咚——”
江镇握紧玉坠,掌心的汗把金纹都浸得发亮。
他突然想起老福耶常读的那本《古神遗典》,里面有句话:“神血择主,必循血脉。”
而剥皮最后说的“外公”,或许藏着比灵种更危险的秘密。
江镇的手指在玉坠上微微发颤,掌心的汗与金纹交缠,烫得几乎要松开,却又死死攥住——那温度像根烧红的铁钎,正一下下戳着他二十年来被家族刻意碾碎的、关于母亲的所有碎片。
路易斯举着灯笼的手直抖,暖黄光晕里,能看见江镇脖颈上的青筋像小蛇般窜动,喉结上下滚动,半天只挤出一句:“再说一遍。”
“灵种择主,必循血脉。”剥皮的声音突然从玉坠里渗出来,这次不再是雾气里的破碎尾音,而是带着金属刮擦般的滞涩,“你外公是耶撒神系最后一位血脉祭司,菲儿继承了他三分之一的神力,你又继承了菲儿的——所以菲利普要的不是你的命,是你的魂。只有拥有完整祭司血脉的宿主,才能让灵种真正苏醒。”
江镇猛地抬头,月光正从云缝里漏下来,在他眼底碎成两簇火苗。
他想起十二岁被抽鞭时,安杰斯站在楼梯上说“垃圾”时,袖口闪过的淡金纹路——和剥皮脖颈上的藤蔓,和玉坠上的莲花,竟如此相似。
“那我大哥...史蒂夫?”他声音发哑,“你说你是弗朗西斯的守护者,可之前二哥被刺客偷袭,大哥坠马时,你为什么...”
“圣凯因家的每任家主,都与教会签过血契。”剥皮的声音里泛起某种冷硬的笑意,“安杰斯要的是教会的庇护,菲利普要的是圣女的血脉。你两位兄长是‘备用容器’——他们体内也有灵种碎片,只是太弱,弱到连觉醒的资格都没有。所以我守着他们,不是因为忠诚,是为了等真正的宿主出现。”
路易斯的灯笼“啪”地掉在地上,火星溅到江镇裤脚,他却像没知觉似的。
备用容器...所以史蒂夫对他的好,查理对他的恶,都是教会在背后拨弄的算盘?
他想起史蒂夫总在深夜替他盖被子,说“阿辰别怕,大哥在”;想起查理把他推进冰湖时,安杰斯站在岸边看表,说“再溺半柱香”。
原来这些年的温情与刻毒,都是精心设计的戏码?
“那大哥...他知道吗?”江镇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血珠渗出来,在玉坠上晕开小红花。
玉坠突然发出蜂鸣,像古寺里将醒的钟。
剥皮的声音里有了裂痕,像旧羊皮纸被撕开:“他知道灵种的存在,但不知道你才是关键。菲利普给安杰斯的承诺是——只要你死,史蒂夫就是新的容器。所以...”
“所以查理总说我是‘多余的三少爷’,是因为我活着,他和大哥就永远是备选。”江镇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碎玻璃的刺,“好个圣凯因家主,好个耶撒教会。”他弯腰捡起路易斯的灯笼,火光映得他眼尾发红,“那你刚才说的...菲儿的墓穴是空的,是什么意思?”
码头上的风突然变了方向,卷着海腥味灌进领口。
江镇看见玉坠上的莲花纹路开始流转,金芒顺着他的手腕爬进血管,在皮肤下织成半透明的网。
剥皮的声音变得极轻,像是从极远的地方飘来:“你以为圣凯因家族的墓园里埋着菲儿·圣凯因?去看看吧...或者该说——去找找她留下的东西。”
“等等!”江镇向前跨了一步,靴跟碾碎了一朵被藤蔓卷来的白莲花。
那花碎得极彻底,连花粉都是淡金色的,“我母亲...她还活着?”
没有回答。
玉坠的蜂鸣戛然而止,金芒像被按了暂停键,凝固在他手腕上。
路易斯哆哆嗦嗦去捡灯笼,手却停在半空——江镇脚边的藤蔓不知何时退得干干净净,只留一片被压平的草叶,和几枚闪着微光的鳞片,像某种巨兽脱落的鳞甲。
“三少爷?”路易斯的声音带着哭腔,“您...您的眼睛在发光。”
江镇猛地摸向脸,指尖触到的却是正常的皮肤。
他转向码头边的水面,月光下的倒影里,眼瞳正泛着幽蓝的光,和剥皮没有皮肤的眼睛一模一样。
他突然想起老福耶醉酒时说的“北方雪岭”,想起母亲帕子上的苦艾香,想起安杰斯书房暗格里那卷血契上的“菲利普·耶撒”——所有碎片在他脑海里炸开,炸出一条血路。
“路易斯。”他转身,把发烫的玉坠塞进仆人手里,“现在去马厩,挑最快的黑风。”
“这...这都三更天了!”路易斯急得直搓手,“您脚伤刚好——”
“我要去家族墓园。”江镇的声音很轻,却像淬了钢,“去看看菲儿·圣凯因的棺材里,到底装着什么。”
路易斯的手一抖,玉坠“当啷”掉在地上,在青石板上滚出一道金痕。
江镇弯腰捡起它,金纹突然变得滚烫,烫得他几乎要喊出声——但这次,他没松开。
他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擂的是二十年来被压抑的不甘,是母亲帕子上未散的苦艾香,是灵种在血脉里苏醒的轰鸣。
码头上的更夫又敲了梆子,这次是四声。
“咚——咚——咚——咚——”
江镇望着东方泛起的鱼肚白,把玉坠牢牢按在心口。
那里有团火在烧,不是灵种的热流,是他自己的血在烧。
他突然明白剥皮说的“宿主的魂”是什么意思了——灵种要的从来不是一具行尸走肉,是一个有恨、有痛、有不甘的活人,是一个会为了真相掀翻整个世界的,真正的“人”。
而他江镇,现在才刚开始活。